钟鼓楼(106)

2025-10-10 评论

    路喜纯此刻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痛苦地痉挛。他是在父母去世之后,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世的。解放前父亲是天津一家下等妓院里的杂工,而母亲当年竟是一个卖入娼门的妓女!那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恰是提供有关情况的一个关键人物。那是在他母亲去世不久,他彻底成为一个孤儿时,卢胜七作为他父母的老相识,并且作为他父亲生前的同事,来他家看望他,一边喝着他沏的茶,一边慢慢地讲给他听的。卢胜七那回来看他确实出于好意,给他提来了一捆富强粉挂面,临走还给他留下了五块钱。正是从那次谈话中,路喜纯知道了“大茶壶”意味着什么。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在外头淘气,汗淋淋地跑回家中,渴得不行,尖着嗓子问父亲要凉白开喝,他伸手指着桌上的茶壶,没嚷“凉白开”,而是嚷着:“茶壶!大茶壶!”正在喝酒的父亲竟不但没递给他那茶壶,还突然伸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使他小小的心灵深受刺激——他很长时间都困惑不解,父亲虽是个粗人,脾气不好,对他却一贯是怜爱依顺的,他那回并未犯什么错误,为什么父亲竟动手打得他脸蛋肿起老高?更奇怪的是,母亲一贯是护持他的,有回父亲不小心把他绊倒在地,母亲为此叨唠了父亲足足有一个钟头;可是当父亲这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以后,母亲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把他搂进怀中,数落父亲,反倒配合父亲似的,暴躁地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跑胡玩,“人嫌狗厌”……待父母双亡之后,卢胜七来过,他才恍然。啊,“大茶壶”——这三个字里包含着父母多少血泪与屈辱!怪不得班主任请父亲去学校“忆苦思甜”,父亲不是一般地拒绝,而是闷声闷气地说:“甭拿我开心!”他的那些遭遇,可怎么讲得出口哇?他的苦,只能就着烧酒,咽进心底,深埋起来!啊,父亲!你这曾提着大茶壶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的父亲,我爱你!我也爱我那同样被知根知底的人所瞧不起的母亲!母亲啊!你脸上的那些皱褶,你额头、太阳穴、脖子上所掐出的那些“紫红的花瓣”,你那粗哑的嗓子里冒出的那些鄙俗的语汇,都掩不住你心底的善良与温厚;你同父亲在解放后才结合,你们好不容易生下我来,在对往事的缄默中含辛茹苦地抚养我成长,这恩情,这心意,我该怎样地报答?啊,亲爱的双亲,你们的所谓“不名誉”,是那个远去的社会强加给你们的,我不承认!谁敢污辱你们,我一定不把他轻饶!……
    心里翻腾着钢水般的愤懑,路喜纯用全身心恨着卢宝桑,他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指甲简直就要嵌入掌心,看样子他就要挥出那钢浇铁铸般的拳头,直奔卢宝桑的下巴了。卢宝桑面对着这样一个路喜纯,酒醒了一大半,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可是为了防备对方那狂暴的一击,他本能地用双手撑住了餐桌的桌沿,倘若路喜纯那一拳飞将过来,他便下决心把整个桌面掀起朝路喜纯扣过去……这形势使在座的每一个人一瞬间都洞若观火,哑然中都感到心脏堵到了嗓子眼儿……
    路喜纯的拳头就要挥起来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他的眼睛的余光扫到了新郎和新娘——薛纪跃缩起了脖子,潘秀娅依偎到了丈夫的胳膊上,两人的眼里充满了恐怖与绝望……
    路喜纯忽然转身消失于屋门之外。事后追忆起来,包括卢宝桑在内,谁都说不清他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跑开了的。
    足足几秒钟过去,屋里的人才回过神来。薛师傅不由得颤声斥责卢宝桑说:“宝桑,你真不像话!”薛大娘揉着胸口呼应说:“宝桑,你瞎闹什么?”薛纪跃一反这以前的懦弱萎缩,激动地指着卢宝桑说:“你足撮一气还不够,还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走人!”七姑“各打五十大板”地尖声评论说:“这是怎么回子事哟?瞧你们请来的这些个人!”……
    卢宝桑见路喜纯消失了,忽然又蛮横起来。他想我反正左右不是人儿了,干脆闹它个天翻地覆,我的双手既然没有离开桌沿,趁势将饭桌掀它一掀,岂不痛快?想到这儿,他便龇牙咧嘴地吼了一声:“走人就走人!”随着这一声吼,他的双手眼看就要完成那掀桌子的动作,桌边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人抢上一步来到他跟前,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头朝他身上点了一点,他便突然翻着眼睛,面条般瘫了下去;王经理忙顺势扶住他,让他瘫靠在了五斗橱上。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