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13)

2025-10-10 评论

    当澹台智珠清早从外面回来,见过公公,坐到仍在沉睡的李铠面前时,她痛苦地意识到:尽管他们又一次和好了,但那感情的创痕却永难完全平复……而造成李铠那种心态的外在因素,却依然存在,并且不可逃避……
    澹台智珠忽然听到有一种呼唤她的声音,她站起来,定了定神,这才听出是里院的薛大娘在门外叫她。
    她赶忙走了出去,在几秒钟里,把自己的神情体态调整成欢快活泼的模样。
    “哟,薛大娘,快进屋坐!我这正想着给您道喜去哩!”她一出门便主动对薛大娘这么说。
    “不啦。”薛大娘拉过她一只手,端详着她,无限爱慕、无限信赖地说,“智珠呀,我有个事要劳你的大驾啦!”
    “什么事呀?薛大娘,您尽管说吧,凡是我能做得到的……”澹台智珠爽快地应答着。
    薛大娘先唠叨了一番:“你看我们家今天的事儿!一大早就不顺心。我们那昭英都这时候了还没影儿!好容易托人请了个同和居的大师傅,谁知又说有病来不了,临时支派了个愣小伙子来应付我们……纪跃他这才刚起,那西服裤子才上身,就给溅上了洗脸水,眨眼就要成家的人了,还那么毛手毛脚没个稳重劲儿……我急得这心都快蹿到嗓子眼儿了,可我们那老头子还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磨磨唧唧地说什么‘甭急,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瞧瞧!……”
    澹台智珠不得要领,只好微笑着问:“我能帮点什么忙呀?”
    薛大娘一手握着澹台智珠的右手,一手拍着她那只手的手背,诚心诚意地说:“智珠呀,你是个‘全可人’①,上有老,下有小,你们夫妻和美,儿女双全,你又大难不死,越唱越红……今天我们昭英迎亲去,想请你也陪着辛苦一趟……”
    没等薛大娘说完,澹台智珠便干脆利落地答应说:“那有什么说的!什么时候去,您让昭英来招呼我,我是一定拾掇得干干净净,打扮得喜气洋洋,给您把新媳妇妥妥当当地接进新房!”
    薛大娘满意地转身去了。澹台智珠这才猛然想起,昨天散戏以后,她约了乐队的几个同事来家吃午饭,昨晚上那么一闹,竟使她把这档子事忘记了。她可该怎么办啊?怎么跟睡醒觉的李铠宣布这件事,恳求他不要当着那些人暴露出他们的矛盾?家里肉也没有,菜也不够,可怎么着手准备?原本这工夫若赶紧去地安门菜市场采购还来得及,可又刚答应了薛大娘要去迎亲,说不定没多会儿人家就来叫自己出发,这可怎么是好?即便打发小竹去采购吧,那公公和李铠难道能备出一餐像样的客饭来?……唉,生活啊,你为什么充满了这么多的烦忧?自己的生活,又为什么常常被别人的生活插进来搞乱?
    澹台智珠呆立在大镜子前,一筹莫展。

    一位局长住在北房。他家没有自用厕所。
    门洞里很黑。好几家都把用不着的家具堆放在门洞两边,连顶棚上也挂得有谁家坐破了可还舍不得扔的旧藤椅,这就让小院的这个“咽喉地带”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味道。
    张秀藻端着盛炸油饼和豆沙包的小竹笸箩,在门洞里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不知为什么一手拿着斜放着小刷子的糨糊碗,另一手提着两张大纸,他是要张贴什么呢?
    瞬间,张秀藻只觉得自己喉头发涩,心脏的跳动明显地失去了均匀。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严厉地命令自己,倘若“狭路相逢”,见到荀磊,只能是微微扬起下巴,淡然地点一下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擦身而过。但因为她家住在里院最后面的北房中,而荀磊却住在过了这门洞的右首偏院中,再加上她平日在清华大学水利系上学,只有星期天才回来(有时连星期天也不回来),所以,她实践这种自我命令的机会,这几个月里也仅仅三次而已——现在自然可以增添一次;但正当她扬起了下巴,就要以全副的矜持向荀磊微微点头时,荀磊却笑吟吟地、热情地对她说:“你能帮帮我吗?”
    显然,荀磊是要她帮着去张贴那样东西。荀磊的这一句问话,使张秀藻积蓄已久的自尊和高傲顿然动摇。在相视沉默的两秒钟里,她清楚地看出了荀磊眼睛里充满着纯洁、真挚而又善良、聪慧的光芒——这眼光对她来说真是勾魂摄魄,令她心醉神迷;在她所处的生活环境里,像荀磊这种年龄的小伙子们,确实还没有哪一个具有这样两扇使她觉得格外可钦可爱的“心灵窗户”。难道她可以面对着这样的两扇窗户,冷淡地说出拒绝的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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