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134)

2025-10-10 评论

    韩一潭脸色发白,哆嗦着给他补充:“你还有更大的优势——能走上层路线……”
    龙点睛欣然赞同:“对。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我可以迅速及时地反映情况、汇报动向、提供建议、跑腿张罗……老韩呀,你其实早就在他们眼皮底下、鼻子跟前工作,可你这人,吃亏就吃亏在死性上,一点儿也不活泛……”
    韩一潭冷笑着说:“既然你有这么多的优势,又何必在乎几首没有发表出来的诗稿呢?就是你当年发表出来了,你这么多的优势,也足以把它抵消得干干净净嘛!”
    龙点睛爽性把话说到底:“当然!当年发了也就发了。可既然没有发出去,我也就没有必要让它再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既然有这么多的优势,那我就爽性让自己更完美一点——我要一点渣儿也不留!”
    韩一潭瞪着他说:“我要是不给你呢?我要是找出来,给上面送去呢?”
    龙点睛满面不屑的笑容:“那对你有什么好处?而且那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麻烦,不难排除的!你拦不住我上去,我上去了,即使不报复你,你能安心过日子吗?……咳,说到底,我对你算是摸透了,你根本就做不出那样的事来,要那么做,你韩一潭就不是韩一潭了……”
    在一旁的葛萍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她的爱人正被人极其残酷地侮辱和蹂躏,但她的醒悟为时已晚。
    韩一潭突然跳起来,冲进里屋,扑到书架前,跪在地上,使劲拽开两扇橱门,把里头的一叠叠稿件疯狂地往外抛撒,一边狂乱地叫喊着:“你拿走吧拿走吧拿走吧!……”
    葛萍吓得心惊肉跳,她赶紧过去惶急地劝阻他:“一潭!你别这样!你干嘛?别激动!……”
    可是龙点睛极其冷静,他走过去,弯腰细心地辨认着,他竟很快认出了他那一摞手稿,并且立刻抓到了手中。他把手稿塞进裤兜,从床铺上抓起他的大衣、围巾和鸭舌帽,从容地微笑着说:“老韩!嫂夫人!别生气嘛!我不过是开开玩笑……我这么块料,能当什么文艺官僚?就算在我们那个破单位当上了主任什么的,又怎么能管到老韩这儿来?我不过是想把这几首破诗,拿回去当个纪念罢了……快别激动!小心身体!我先回避,改日再来负荆请罪!”
    说完,他竟抱着大衣,拿着围巾和鸭舌帽,径自飘然而去……
    可怜的韩一潭!他当了一辈子老黄牛般的编辑,30年来提出了无数次的入党申请,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却遭此一劫,心力交瘁!
    葛萍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韩一潭扶到床铺上和衣而卧,使他在假寐中平静下来;望着扔满一地的稿件,以及龙点睛在散乱的稿纸上所留下的“蛋饼纹”脚印,她不禁眼泪夺眶而出……
    居然又有人来敲她家的屋门!葛萍简直要晕倒过去。她走到外屋门边,烦躁地问:“谁呀?”她决定不管谁来,一律要严拒门外。
    “姓荀的住在这儿吗?我找荀磊同志!”她听见门外的人这样说。
    “错了错了!”她近乎粗暴地回答说,“荀家住在东边那个小院!你跑我们这儿来干什么?”事后回想起来,她感到愧疚,她干吗对这位无辜的陌生人发泄她的满腔怒气呢?

    以往一帆风顺的人也终于遇上了顶头风。
    杏儿在厨房里拌饺子馅。荀兴旺坐在厨房里的一把藤椅上,抽着叶子烟,同她说话。
    饺子馅是茴香鸡蛋的。杏儿一边搅和着一边往里洒精盐,她说:“爹说过,他跟您都口重,别人觉着咸的东西,爹跟您吃着正可好。”
    荀兴旺微微点头。他咬着烟斗,喷出的烟雾罩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不知为什么,杏儿受不了枣儿抽烟卷的气味,可荀大爷抽烟斗的这气味,她一点也不讨厌。
    杏儿请求说:“大爷,您再讲点您跟俺爹的事,俺听不够呢!”
    荀兴旺想了想,才慢慢地说:“你爹水性比我好。那时候还没你磊子哥,没你,我跟你爹刚进厂不久,逢到礼拜天,就骑车到远处玩去。那高碑店水闸跟前,水深四丈七,闸上有个人,不小心把手表掉底下了,我跟你爹潜下去,帮人家捞。我下去没多大工夫就眼睛发酸、耳朵发紧,只见着底下净是打上游冲下来的水泥构件,露着钢筋钩子,挺让人发怵……我没找着表就浮上来了。你爹可是过了好一阵才从水里钻出来。嘿,他那胸脯可不像我那么大起大落,光咧着嘴乐,手里举着人家那块表……你说他能耐不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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