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15)

2025-10-10 评论

    但住了一阵以后,便感觉到这住房有个极大的缺陷——没有自家专用的厕所。要上厕所,还得出院子去上斜对过的公厕。行政处及时地给他们家安装了电话,引进了自来水管,也一直打算给他们修个专用厕所,但勘察了一番以后,发现从他们屋里到廊子中的任何位置,都很难顺利地安装出一条通向胡同外暗沟的排粪管道,这事便搁置起来了。于是乎从去年起,张秀藻的妈妈向老傅提出了换住新居民区单元房的要求。老傅手里也确实掌握着一些统建分下来的这种住房,加以今年张奇林升为正局长,老傅来看望时,更明确表示:下一批统建统分房下来,一定马上给他们换上两套两间的单元——当然,格局层次都必定是最好的。
    对这件事,张奇林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张秀藻的妈妈于咏芝却越来越急迫。她是个医生,院里人都管她叫于大夫。她近来常向张奇林提起搬家的事。头天晚上,张秀藻从西郊回来,吃完晚饭,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当荧光屏上出现了新住宅区的景象时,于大夫忍不住又提起这事说:“老傅也不知道说话算不算数。”
    张奇林笑笑说:“他对我说话一向算数。不过,依我想,我们换个三间的单元也就可以了。”
    于大夫不以为然:“局级干部配备四间,这是规定嘛。”
    张奇林仍然笑笑说:“土规定。”
    于大夫争辩了:“这规定不算过分嘛。你们局除了你,有几个局级干部没住上四间?”
    张奇林并非争论,而是发表感想说:“平房好啊。我们这平房比楼房住着舒服。”
    于大夫点出主题:“可厕所呢?天天上公共厕所,多不卫生!”
    张奇林仍旧微笑着:“院里的老住户,一向就这么上厕所,我看他们都比咱们结实啊!”
    于大夫有点急了:“那么说,你不搬了是不是?我可住不下去了,没有厕所不说,洗澡也不方便啊!”
    张奇林全身松弛地倚在沙发上,眼睛望着电视屏幕,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干校的公共厕所多简陋,我们不是照样过了6年了吗?至于洗澡……”
    于大夫不等他说完,便欠起身子来,急躁地说:“话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是迫不得已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洗澡,可以到洗澡堂去洗。可你知道吗?现在洗澡堂晚上都权充旅店,净是些跑单帮的买卖人在那儿过夜,他们有的有虱子,虱子掉在卧榻上,谁顾得上杀灭?他们刚走,澡堂就开始接待洗澡的人了!我们女部情况还好一点,据说男部简直不像样子!”
    张奇林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点头,表示并不反对她的议论。但忽然笑容变得更明显了,他想起了头年夏天的一个小镜头:晚上他去厕所小便,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哗哗的水响,进去一看,原来薛家老大光着身子,从厕所的水龙头那儿接出根皮管子来,在给自己冲澡……看到这情景他感触很多,觉得自己真该更努力地工作,来更快地改善北京广大市民的生活条件——虽然他的工作只能间接地起到这一作用;此刻他眼前晃动着薛家老大那结实的身躯,以及那湿淋淋的快活的面容,忍不住笑了,便对爱人说:“上公共厕所、公共澡堂,弊病再多,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接触群众、接触社会。关起单元门来自己什么都解决了,好处再多,也总还有一个弊病,容易脱离群众、脱离社会。”
    于大夫摇头说:“你以为你住进单元房,电话铃响的次数就会减少吗?敲门的就会减少吗?而且到那儿找你也许更方便,你瞧着吧,甭说茶叶,光开水我们也供应不上的!”
    张奇林点头,同意她的估计,但解释说:“我说的接触群众、接触社会,主要不是指接触本单位的群众,处理本单位的事情,而是说接触像咱们院里的这些邻居,接触咱们钟鼓楼(15)这一带的社会。这虽然同我们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可接触一下和完全不接触,到底不一样啊。它至少可以丰富我们的见闻,丰富我们的思想,促使我们不是从一点上,也不是从一条线、一个平面上观察、考虑问题,而是立体地去观察、考虑问题……”
    于大夫把脊背靠回到了沙发背上,这次是她微微点头了。张秀藻在一旁听到这儿,才插话说:“爸,那要是明天傅叔叔来电话,让咱们搬到单元楼去,咱们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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