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路喜纯听人说,他们俩原是在同一处农村插队的。有一回,插队的知青们到邻村看电影,那男的同几个男伙伴一起走。那女的不知为什么一个人也在往前走。他们都不怕路远,翻过一座虽不算高但也颇费脚力的小山,去看那部电影。那时候在那种地方,就是需要翻两座再高的山,他们也会去看那部电影。天渐渐黑了。几个男的嘴里不干不净地聊着。忽然间他们打起赌来,赌谁敢“拍婆子”①,他们实在不是天生的流氓,因为烦闷无聊,因为好胜心无处发泄,他们在那么个特定的环境中竟然赌上了这个!其中一个就说:我敢!你们看那边就有个“婆子”,我就去“拍”她!于是他们商定了赌注:一瓶当地产的白酒。那男的离开同伴,去追那女的去了。开始表示出骑士的风度,说要保护她,陪她去看那部电影;后来献殷勤,将自己家里寄来的,珍藏许久而仅剩不多的糖果,递到了她的手中;最后……当他们看完电影归来时,他在野地里便占有了她。不久她怀孕了,那位男子站出来承认了错误,并表示愿立即同她结婚。她便同他结婚了。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后来他们一起搬回了城里,各自都分到了一个工作。那女的在新的生活中,复苏了她的自尊和理智,她提出了离婚的要求,甚至告到了法院,但法院说她丈夫即便当年确有诱奸的罪行,现在也早已过了追究刑事责任的年限;而男方单位的领导和街道办事处,为维护家庭这个社会基本细胞的稳定计,又都采取了劝和的态度。这位女性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迷惘。她的生活全貌究竟如何?不得其详,路喜纯只是看见她每天早晨捧着那只搪瓷钵子,若有所失地来买油饼。每当路喜纯帮助售货时,他总要用竹夹子翻来翻去,尽可能挑出四个炸得最鼓胀、最匀净、最金黄锃亮的油饼,搁到她那个搪瓷钵子里。他发现每当这时,她的一双眼睛便仿佛从梦中醒来,充满感激地盯着他。他真想对她说:“你会离开厄运,得到幸福的,准的!”然而他始终没有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推算出来,她比自己要大3至4岁。
有一天,他会同她到王府井中国照相馆去,照那样一张相吗?她穿着白纱裙,把下摆上的套环套到手腕上提着,而他穿着西服,手里攥着一双手套,站在她的身旁……这想法荒唐吗?构成犯罪意识了吧?就连最知心的嵇老师和何师傅,他也从未向他们吐露过。他向谁也不会吐露。而且每当这种隐秘的念头浮在心头,他便自己将它压制下去——“这是十足的胡思乱想,”他对自己说,“像抽烟一样有害。”
然而,在别人结婚他来帮厨的这一天,他却抽着烟,心头又一次浮上来这个幻想。
他被烟呛住了,不禁咳嗽起来。
不但当了喇嘛可以结婚,结了婚的人也可以去当喇嘛。
出租汽车定在八点半到。眼下挂钟上已经是八点二十了。为了不误今天的每一个环节,薛大娘头晚有意把它拨快了十分钟,凡事赶早不赶晚。薛大娘耸起耳朵,捕捉着胡同里传来的每一种声音——尽管薛师傅早被打发到门口去看望,以防开车的司机找不到这个院门,她还是不放心,总觉得惟有她能最先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并安排好迎亲的一切细节。
薛师傅老老实实地在大门口候着。按说他可以带马扎①去坐在那里,或者干脆坐到大门旁的石狮子座上,反正小轿车进了胡同站起来也来得及。可他不,他微微叉开腿,双手背在身后,挺着脖颈朝胡同口伫望着。这时候从他们那个院门口路过的人,大多是本胡同的居民,有的跟他打个招呼,道声喜,他便笑容满面地点头应着;有的不怎么熟识,人家并不跟他打招呼,只是互相压低声音议论着:“瞧见了吗?老喇嘛给儿子娶媳妇呢!”“嘻,敢情老喇嘛是个‘花和尚’!”他耳朵一点不聋,听得真真切切,可脸上仍然保持着宽厚的微笑,心里也并不愠怒。
薛师傅是当过喇嘛。他不明白有的人,特别是一些年轻人,为什么把当喇嘛这件事看得那么神秘。他出生在哈德门(即崇文门)外虎背口胡同一个城市贫民家庭,起名薛永全,排行老五。父亲是拉排子车给人运货的,母亲是为绢花行剪花瓣的。对于他们那样一个家庭来说,凡能口的事由都是一种职业。他的大哥给人养马,那些马是专为了东便门外蟠桃宫赶会时租给人跑圈的;他的二哥自小便瞎了一只眼,是个“独眼龙”,后来成了乞丐,在乞丐帮的“杆头”①指派下每天敲着牛胯骨,沿街唱着数来宝:“那边要了这边要,掌柜的吃饭我来到……唉,掌柜的,您别生气,早给一个早早的去!”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嫁给了靠耍“顸胳膊根儿”在庙会上混韵人物;另一个嫁给了专往乡下收猪鬃然后再进城倒卖给刷子行的小掮客。这些兄长所做的事,在薛永全所生活的那个社会层次中,人们并不以为有多大的贵贱差别,包括二哥的乞讨,既然纳入了“杆头”的管辖之下,当然也算一种正经职业。因此,当薛永全学徒的那家绢花行在竞争中倒闭后,大姐夫给他走门子,使隆福寺的住持喇嘛奥金巴收容了他时,不仅全家为之庆贺,周围的邻居们也只有艳羡与嫉妒:在隆福寺这样的大寺庙中当喇嘛,该是多么好的一种职业啊!真没想到,几十年后,依然是那类家庭的后裔,却全然不能理解那时他们祖辈父辈的价值观念了。薛纪跃就一直不许父亲把当过喇嘛的事讲出去,包括即将娶进门来的这位新娘子,薛纪跃也一再叮嘱父亲不要同她提起这一段——然而,她并不是偶尔一来的客人,她将长期同公婆一起生活,纵使薛永全两口子和薛纪跃绝口不提,大儿子薛纪徽是并不避讳父亲这段历史的,孟昭英更难免在妯娌闲话中提及,又何况还有知根知底的邻居,更何况邻居中又有詹丽颖那号没心没肺而又出言无忌的人物。看起来,薛永全当过喇嘛这段历史,早晚有可能引出点家庭的风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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