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9)

2025-10-10 评论

    “甭跟那起人置气①,”何师傅常在喝一口酒后,用手背抹抹嘴唇,安慰路喜纯说,“有你掌勺的时候……”
    何师傅真是喜欢他这个徒弟。不过,路喜纯有时候也确实让人感到奇怪——头些天他们饭馆不知从哪儿弄来了20个大瓷壶,除了留下几个在厨房里装酱油、醋以外,剩下的作为福利每人分上一个,别人都把壶收下了,惟独路喜纯不要。何师傅跟他说:“别嫌式样老,用它晾凉白开,比那玻璃凉水瓶还实用,你就拿回去吧!”他还是不要;问他为个什么,他又不说;别人硬把那壶塞到他怀里,他不接,壶摔到地上碎成几半;大伙都说可惜,他却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开了。
    除了这种偶然出现的令人费解的表现,路喜纯总体来说是一个心地纯正、力求上进的好青年。他渴望着何师傅所说的那样一个时候早日到来,他将不仅要掌勺,还要掌握整个饭馆,他要兴利除弊,让饭馆彻底改变面貌,使每一个进去的顾客都能一辈子忘不了它。
    为此,他不放过每一次练功的机会。今天,他就是顶替何师傅,到钟鼓楼(9)那边,去帮薛家操持婚宴的。听说这家人备的料相当齐全,打下手的人也不会短缺,他将施展出自己的浑身解数,让那家人及其亲友吃得眉开眼笑!

    一位正在苦恼的京剧女演员。人家却请她去迎亲。
    愁人月色凄又冷,
    风吹铁马乱人心。
    痴心的人儿你休怨嗔,
    比翼双飞入梦频。
    愿效鸿飞心意定,
    你只要带定了那绿绮琴……
    澹台智珠哼唱着《卓文君》中的二黄原板转散板,朝院门走来。喊完嗓又练了一套剑,现在她觉得声带松弛润适,浑身关节也都舒张和谐;但随着聚精会神喊嗓练功的阶段结束,她那心底里的一股忧郁,却又随着渐次混杂的朝市之声,丝丝缕缕地旋了上来。
    ……这《卓文君》,排得出来吗?吴祖光先生编的《凤求凰》,已经由别的团排出来公演了,基本上是张派的唱法。按说这参考荀先生演出本改编的《卓文君》,将融合程派和欧阳予倩演出风格的特点,与他们的演出绝不会重复,可负责剧目的副团长的态度还是那么暧昧,同剧组的人也是七上八下,乐队的人也不那么积极。他们都怎么说来着?啊,对了,有说“这玩意排出来能叫座吗?”有说“编新不如述旧,只要有人买票,咱们就老演那几出,不是也一样过日子吗?”……是呀,如今武戏、热闹戏最上座,《卓文君》这类文戏一般都相形见绌,何况按澹台智珠的意思,还要把韩世昌、白云生的昆腔艺术适当地糅合进去,创造出一种她所谓的“诗意气氛”,这样排出来究竟票房那儿会是个什么行情,也真难说!不过,她可不甘心总是《豆汁记》,总是《玉堂春》,总是《武家坡》;就是前一阵新排出来反应相当不错的《木兰从军》,她也觉得可以先搁一搁;她渴望着在舞台上不断有新的创造,渴望着不但对老观众有新启发,而且还能吸引来一批年轻的新观众……难呀,难!其实她想做的不过是一个忠于艺术、忠于观众的演员尽自己义务的事,可在一些人的眼里,倒好像她是想把天上的月亮当月饼吃!这“一些人”不仅团里有,家里也有,爱人李铠竟也来阻拦。当然,他是出于另一番心思,可他那心思,让澹台智珠怎么克化得开啊!他现在起床了吗?因为昨晚的争吵,他还在折磨自己吗?……
    快走拢院门,澹台智珠眼前猛地一亮,她瞥见了张贴在院门两旁的字,这才想起今天是薛师傅家二小子娶媳妇的好日子。她回想起昨晚所看见的字,和现在看见的不同;今天的黄底红框,框中还剪出精巧的喜鹊闹梅的图案;可见人家对今天这桩喜事的重视到了一种什么程度——连这样一个细节,也不断地在加以调整。倘若他们团里那些搞舞台美术的同志,也能有这种刻意求精的精神,那该多好哇!
    澹台智珠进了院,到了家门。她家住在进大门往左首走的外院,屋门斜对着进里院的垂花门。她轻轻拉开屋门,走了进去,先把木剑挂在门边,然后对着墙上的大镜子,卸下裹住整个头部的鹅黄色拉毛加长围巾,把围巾顺手搭在椅背上,伸出双手整理着她那浓密油黑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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