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92)

2025-10-10 评论

    年轻人万万没想到他所面临的世界是这般冷酷,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但他丝毫不减自信,他宣誓般地说:“我选择的这条道路,我走完了!三四个月怕什么?一年两年怕什么?我就是不发出作品不罢休!我向诗坛宣战!不登上诗坛,我死不瞑目!”
    韩一潭目瞪口呆,不由问:“那你怎么生活呢?在北京你住哪儿呢?钱花完了你拿什么吃饭呢?何况北京市也不允许‘盲流’的人在这里待着不走……”
    “怎么生活?”年轻人突然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我来找‘辛勤的淘金者’,我以为他关心的是金子,闹半天他满脑子庸俗的垃圾——‘怎么生活?’对于诗人来说,除了作诗,还有什么生活可言呢?我宁愿流浪街头,拣香烟盒子当纸,拣火柴棍当笔,也要写诗。我是绝不再回那个让我想起来就作呕的单位,再不进那个充满酸白菜气味的小窝了!啊啊啊——你别再问我,我告诉你吧,我能在北京生活下去,我知道你所说的那个生活的意思——你的意思不就是挣钱吗?在你们看来,挣钱,吃饭就是生活;那么,好,我告诉你,我会理发,我可以买一套理发的工具——那点钱我还有,我每天到自由市场去,给那些摆摊的农民理发,我不但能挣出吃饭的钱来,我还能挣出买稿纸的钱来的。韩编辑!你别那么看着我,我不会向你借钱的!告诉你吧,没有你,我照样能发表作品,能出名,咱们走着瞧吧!”
    局面僵在了那里。韩一潭毕竟心软,他望望那一尺来高的诗稿,叹口气说:“你既然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就挑着看看吧——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水平,而且,文学这个东西,又尤其是诗,究竟怎么算好,怎么算坏,其实是很难说的……另外,希望你一定谅解我,你拿来这么多诗,我实在是无法一一拜读的。我每天都要上班,编辑部里做不完的事,常常还要带回家里,用业余时间做……”
    年轻人看韩一潭拿起了他的诗稿,打算看,气平了一点,便说:“行行行,您忙,我谅解。您挑着看看吧!”
    韩一潭摘下眼镜,凑拢年轻人的稿子,仔细一看,心里不禁一动。那叠稿子装订得极其工美,光封面上的美术字标题就一定耗费了不少精力,里面的诗一行行全用印刷体书写,一点涂改也没有。的的确确,那诗稿凝聚着年轻人“红玛瑙般的血”和“白铱金般的汗”。但是他首先读到的那个诗剧《爱琴海的波涛》,“序诗”的一开头四行就让他莫名其妙:
    当巴黎圣母院的钟声,
    把恺撒大将从睡梦中惊醒,
    当飘忽、氤氲、的狂飙,
    把爱琴海从摇篮中震惊……
    韩一潭不禁皱眉对年轻人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写呢?罗马大将恺撒,是纪元前的人物,而巴黎圣母院好像是纪元后12世纪才有的,前后差了一千多年,那钟声怎么可能听见?更何况一个在西欧,一个在南欧……既然‘飘忽’,怎么可能是‘狂飙’?而且,‘氤氲’、‘’这些词太生僻,更不必堆砌……”
    年轻人不以为然:“我写的是诗,又不是历史,又不是中学的作文考卷,我怎么不能这样抒发我的感情?”
    韩一潭放下这一叠,取出另一叠,一边说:“写诗,也要从你熟悉的生活出发,你长期生活在中国的一个县城,何必非去写希腊、罗马呢?”
    年轻人忙指着他手里的那一叠说:“这就是写我熟悉的生活嘛,我在内蒙插过队!”
    韩一潭一看,这回是叙事长诗《草原上的普罗米修斯》。前面是长诗的目录,第一章是“月夜的维纳斯”,第二章是“山谷中的阿波罗”,第三章是“毡房中的安娜·卡列尼娜”,而第四章竟是“马背上的阿童木”!他没敢把目录看完,更不敢往里翻——他过目的荒唐之作多矣,但这位年轻人的大作,真可谓“更向荒唐演大荒”!
    “韩伯伯,”年轻人对他恢复了尊称,期望地盯住他,恳求地说,“您给提出不足之处吧,意见越尖锐越好!”
    韩一潭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只好搁回这一叠,再抽出那最底下的一叠来,这回的这一叠是《抒情诗一百首》,他随便翻到一页,阿弥陀佛,这回总算摆脱了洋神洋人的纠缠,诗句颇为晓顺流畅……但是,啊呀,怎么似曾相识?头两句好像是李瑛的,中间几句好像是艾青的,末尾两句又好像是舒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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