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望月(52)

2025-10-10 评论

    弄懂了以上所述的大背景、大脉络,就不难理解七十二回曹雪芹为什么要写到凤姐的那样一个梦兆了。那当然是个凶兆。旺儿家的只知有凤藻一宫,哪里知道贾府要应候的还有另外的宫。实际上贾府面临着两个“宫”,也就是“日宫”与“月宫”,在“日宫”里有元妃娘娘,这是必须首先要应候好的,但“月宫”的人也很“面善”,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到了后来觉得已是“半轮鸡唱五更残”(香菱诗句),想不那么服帖地应候了,但人家却仍有一定实力,能上来夺取,那么,应候也不是,不应候也不是,真真是进退失据,在那“日”“月”互碾的夹板中,没有多久,贾府就要被挤压成齑粉了!
    值得注意的还有二十八回有这样一笔:宝玉急匆匆去寻黛玉,路过凤姐院门前,凤姐叫住他让他写下“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的“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字样,说“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凤姐本有小童彩明为她当笔墨秘书,如果是应候“日”宫往元春娘娘处送东西,让彩明写就是了,何必抓宝玉的差,而且又不按正式的规格写?我们都知道《红楼梦》里绝无废笔赘墨,这一情节也一定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估计那是“月”宫正处于“精华欲掩料应难”(亦为香菱诗句)的情势下,凤姐秘密而积极地应候着“月”宫一方,这字迹可能在八十回后成为贾府勾结“月”派图谋不轨的罪证之一,宝玉的被逮系狱,这白纸黑字便是祸根!
    《红楼梦》一书,很多人都以为已然读懂,其实,要真解其中味,并不是一桩简单的事,需要反复地体味,才能渐渐品出其中三昧啊!

    《红楼梦》第五十回,大观园诸艳与宝玉的芦雪庵联诗,很少被人做深入研究。其实,这七十句联诗,本系曹雪芹咏叹其自身经历的长歌,他巧妙地将其嵌入于这部书中,既通过这一情节展示了那个时代贵族男女的文化时尚,也透过联诗的场面深化了书中人物性格,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将本人及家族的经历投影于书中贾氏的命运,形成了一个悲怆凄恻的轨迹,而最终达于清醒的“悬崖撒手”——与那个社会的主流文化分道扬镳。
    这七十句联诗,开篇便是:“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这是雪芹写他出身在一种何等情境中。当然,我们不能胶柱鼓瑟地认为,这是说他出生在冬日下雪的季节。这是一个比喻,说的是他出生在康熙薨逝、雍正继位之际,这一重大的政治变故,对于几代深受康熙宠爱,并与若干未能继位的王子——雍正的政敌——交往甚密的曹家来说,真不啻“一夜北风紧”,雪芹甫出身,即一“开门”,就遇上了家族于“雪尚飘”的凛冽处境中挣扎的局面。书中写到,凤姐道出“一夜北风紧”这句“粗话”后,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正是暗示这种“大气候”对家族年轻一代的命运起着非同小可的影响。程、高本将这句改为“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坐实在“写诗”上,把“表命运”的暗示一笔抹杀,如非险恶用心,就是他们根本没有读懂雪芹原意。
    下面说:“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也就是从此不能“清白”的意思。而那来自雍正皇帝的“暴风雪”,“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苕”,即把康熙时受冷落的“枯草”大加殊荣,而绝无心来照顾家族已然凋零的“枯苕”如曹家。“价高村酿熟,年稔府粱饶。”字面意思,是说大雪抬高了酒价,而且兆示着来年的丰收,实际是说曹家越来越难承受主子所索要的“高价”。稍阅雍正初年皇帝在曹奏折上的批语,便知那真是怎么着也讨不了好了。“葭动灰飞管,阳回斗转杓。”自然是比喻命运的大转折。雍正处置曹一家,虽极严峻,却也还不到斩尽杀绝的地步,正所谓“寒山已失翠,冻浦不闻潮”。那时曹家也还有一两门差可依赖的亲戚,所以又说“易挂疏枝柳”,但有的亲戚本身也已岌岌可危,故又说“难堆破叶蕉”。
    一般人都知道,从康熙做皇帝到雍正以阴谋手段夺到皇位,是雪芹家从盛转衰的大转折,但一般人又容易把曹家的覆灭想像得直线而迅即,事实上那跌落的过程是呈曲线状,“一时是杀不死的”。到雍正暴薨,乾隆继位,由于乾隆想通过一定程度地实施怀柔政策,来稳定政局,收买人心,所以曹家也竟一度有雪中得炭之喜,可以揣起手过一点谨小慎微的“好日子”,故而芦雪庵联诗的下两句是“麝煤融宝鼎,绮袖笼金貂。”当然这只是“回光返照”,所以又说“光夺窗前镜”,不过,这时的曹家,可能确有女子得以进宫,或至少是成为了王妃,全家能暂得庇护,故有“香粘壁上椒”之句。但整个境况,仍是“斜风仍故故,清梦转聊聊”,并无坚实的前途。那时的官场,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所以跟下来有“何处梅花笛?谁家碧玉箫?”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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