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望月(55)

2025-10-10 评论

    如果说曹雪芹把生活原型里那没有一起过继到祖母这边的一位伯父艺术化为贾赦时,笔触没能圆通,那么,他把马氏演化为李纨,将其身份降了一辈,作为贾母的孙媳、王夫人的儿媳来描写,应该说处理得就相当地得体,漏洞很少。不过,我们如果仔细阅读,也还能从李纨身上找到一些“马氏影”。书中第四回即交代:“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根据当时封建大家庭的惯例,她如果真是荣国府贾政的长子贾珠的儿媳妇,并且又是为贾家生育了子嗣的,即使贾珠死了,她也有义务协助王夫人理家,甚至应该顺理成章地成为荣国府的内务“总理”,怎能“一概无见无闻”呢?那王熙凤不过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公婆根本是另院别房的人,怎么倒理直气壮地管理起荣国府的事务来了?王熙凤病倒了,才把她像客人似的请出来暂时管管事,这现象,只有把她的原型判定为马氏,才能讲通。又,从第四十五回通过王熙凤的话我们得知,李纨的月例银子,实际上跟王夫人一样,都是二十两,也就是说她的待遇就是夫人级而不是媳妇级的(王熙凤跟李纨平辈,但月例银只有五两),李纨还得到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中分年例,又拿“上上分儿”,这也只有李纨的原型是马氏,把那待遇照写下来,才说得通,否则,封建大家庭是不可能如此破例地让她这个儿媳妇跟当家婆婆享受一样待遇的。
    第二十二回有很奇怪的一笔:元宵灯节,贾母居所大设春灯雅谜,贾政也去承欢凑趣,彼时阖府团圆,贾政忽然发现贾兰缺席,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子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有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这才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子将贾兰唤来。这恐怕是曹雪芹据生活真实写下的一个细节。在生活真实里,马氏是曹的嫂子,她的儿子并不是曹的儿子,只是个侄子,因此,曹一房的团圆活动,他没有去的义务,请,就去,没叫他,那就
    不肯自动去;马氏因为是李氏的媳妇,所以马氏有义务到李氏面前承欢,哪怕暂时把儿子抛在一边。按小说里的人物关系逻辑,贾兰既然是贾母的嫡长重孙、贾政和王夫人的嫡孙,他是有义务自己跑到长辈们面前来承欢的,平日就该如此,更何况元宵佳节,不来是大不孝,岂有让人去请才来的道理!曹雪芹在这里写岔了,一是生活真实里的这个细节让他觉得太生动难忘了,二是《红楼梦》本是他未修饬完的一部书稿,此种“毛刺”,在流布的抄本里尚未来得及一一剔除。
    李纨的结局,跟荣国府里其他人很不一样,当贾家“忽喇喇似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时,她和贾兰独能漏网,而且贾兰还能升腾,“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这也只能从她的原型本是马氏才解释得通,因为当乾隆四年曹因“弘皙逆案”牵连遭灭顶之灾时,所有曹一系的家属都必被连坐,但马氏却是曹颙遗孀的身份,其夫死时是被康熙定性为人才难得的好官的,乾隆是最注意树立自己的“尊祖”形象的,怎会拿曹颙的遗孀治罪?自然是网开一面,把马氏和她的儿子另作处理,让他们还能有所发展。但曹这一支对马氏显然有所不满,大概是“树倒猢狲散”后,马氏母子对他们连银钱上的救助也很吝啬,反映到小说里,就是第五回里关于李纨的《晚韶华》曲里有“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的委婉批评,以及“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的冷言讥讽。
    朋友听完我的这一番探究,笑道:倒也算一家之言。我说,如果今后能找到更多有关曹家的原始资料,那就更便于探究其从生活原型到艺术形象的创作轨迹了。

    1999年11月5日,应北京大学红楼梦研究会邀请,去他们的系列讲座中讲了一次。该研究会是个学生社团,讲座都安排在周末晚上七点钟进行,我本以为那个时间段里,莘莘学子苦读了一周,都该投身于轻松欢快的娱乐,能有几多来听关于一部古典名著的讲座?哪知到了现场,竟是爆棚的局面,五百个阶梯形座位坐得满满的已在我意料之外,更令我惊讶莫名的是,过道、台前乃至台上只要能容身的地方,也都满满当当地站着或席地坐着热心的听众。我一落座在话筒前便赶忙声明,我是个未曾经过学院正规学术训练的人,就“红学”而言,充其量是个票友,实在是不值得大家如此浪费时间来听我讲《红楼梦》的。我讲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再对递上的条子作讨论式发言,条子很多,限于时间,只回答了主持者当场递交的一小部分,其余的一大叠是带回家才看到的。就我个人而言,光是读这些条子,就觉得那晚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以前我也曾去大学参加过文学讲座,也收到很多的条子,但总有相当不少的问题是与讲座主旨无关的,如要我对某桩时事发表见解,或对社会上某一争讼做出是非判断,令我为难。这回把拿回的条子一一细读,则那样文不对题的内容几乎没有,而针对《红楼梦》提出的问题,不仅内行,而且思考得很深、很细,比如有的问:“‘红学’现在给人的印象简直就是‘曹学’,文本的研究似被家史的追踪所取代,对此您怎么看?”这说明,无论“红学”的“正规军”,还是“票友”,还是一般爱好者,确实都应该更加注意《红楼梦》文本本身的研究,即使研究曹雪芹家世,也应该扣紧与文本本身有关联的题目。有一个条子上提出了一个文本中的具体问题:“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四名仙姑,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指的是对宝玉影响很大的四名女子?抑或是他人生的四个阶段?”这问题就很值得认真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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