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望月(72)

2025-10-10 评论

    李纨这个角色,虽然是“金陵十二钗”的第十一钗,出场的次数极多,但在前八十回里,绝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场面上的陪衬,总是别人唱主角,她打打边鼓,帮帮腔而已。“十二钗”里的迎春、惜春在前八十回里也大体是这么个状况。迎春只有在“懦小姐不问累金凤”那半回里才当上主角。惜春只有在“矢孤介杜绝宁国府”那半回里才占据舞台中心。清代一般评家,都把那两个半回称作“迎春正传”、“惜春正传”。我以为,四十五回前半回,应视为李纨正传。李纨第四回首次亮相,被说成“居家处膏梁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以后的频频出现,基本上是维系着这么个寡妇失业、温柔敦厚的形象,她口齿虽然还不到“锔了嘴的葫芦”那么憨笨的程度,但总是不多说不少道,以折中平和为其特色,以至她究竟都说过些什么,在四十五回前很难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但到了第四十五回,她大开金口,主动出击,与王熙凤发生剧烈的语言碰撞,请看她当众抛给王熙凤的这些肺腑之言:“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世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去了!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子才是!”衡之全书,王熙凤一生中所遭受的当众抢白,其激烈与不留一丝情面的程度,以此为最。真是惊若焦雷,直劈心窝。李纨的性格与内心世界,顿时超越“槁木死
    灰”的“定论”,而立体化起来,丰满、复杂,耐人寻味。最妙的是王熙凤对李纨的偶露峥嵘,不仅没有表现出惊诧愤恚,反而当众“笑纳”退让,说明她与李纨其实是互相深知对方心底里的想法,并且都有包容度和消化力的。把她们妯娌二人的关系比作“金兰契”,把她们的一番语言碰撞说成是“互剖金兰语”,不是很恰切么?

    《红楼梦》里的贾琏、王熙凤这对夫妇,是作者着墨甚多的一对贵族夫妻。按书里的交代,他们本不是荣国府里的主子。荣国府正院正房里住着贾政、王夫人,他们有儿有女,大儿子贾珠虽然去世,大儿媳李纨却老成持重,与王熙凤相比较,李纨文化水平高得多,贾元春省亲时,李纨曾赋诗一首,虽未见出色,倒也中规中矩。但王夫人为扩大娘家的势力,特把几乎不识字的内侄女王熙凤搬到荣国府来掌握家政大权。在第七回上半回里,曹雪芹特别写到贾琏、王熙凤和谐的夫妻生活。那文笔与《金瓶梅》很不一样,《金瓶梅》写性直截了
    当,《红楼梦》既含蓄又传神。书里写到王夫人陪房(就是出嫁时当作陪嫁带过来的大仆人一家子)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给诸位小姐太太送宫花,大中午的,送到王熙凤住的那个院子,“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的房门槛上(把门放哨呢——刘注,下同),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是“周瑞的老婆”的意思,曹雪芹写书时汉语里还没有“她”字),周瑞家的会意(会的什么意?仅仅是明白主人在午睡么?)……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回目中所以有“贾琏戏熙凤”字样)。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可以在贾琏、王熙凤做爱时在场,甚至可以在主子召唤下参与做爱,这种身份叫“通房大丫头”;叫舀水进去,可见房事完后,夫妻要适当沐浴,很注重性卫生)。
    曹雪芹这样写“贾琏戏熙凤”,曾引起清代某些评点者的訾议,认为是写“白昼宣淫”、“淫极”;也有现当代批评家认为这是在揭露“贵族家庭生活糜烂”。其实,一定程度上参与了《红楼梦》创作的脂砚斋说得好,这样写是采取了“柳藏鹦鹉语方知”的高妙手法,体现出该书意在反映大家族日常生活情态,重点在刻画人物,写人物关系互动中的性格冲突、命运跌宕,而绝非一般风月俗书可比。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书中此刻贾琏、熙凤鱼水和谐,他们不是那种因为父母包办,毫无感情,只能在昏夜里让本能催动着发生关系的懵懂夫妻,而是能在亮光下互相欣赏,循序渐进地享受性生活之乐,最后能双双达到高xdx潮,那样的一对伉俪,他们的“午嬉”没有多少值得责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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