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难道他也……”
“哦,他自然不会认得弟。大抵不知是哪位旧识,向他说到在下,所以他昨日便派人前来索书。”王铎狡黠地眯起眼睛,一只手在下巴上摆弄着那几根稀落参差的胡子,笑嘻嘻地说,“好在是秀才人情纸半张!若是别的,弟还真是未必拿得出;至于弄这个么,我王某倒好有一比——就像贱内养孩子,‘噗通,噗通’一个又一个,方便得很!”
钱谦益却没有笑,不过也就想起,昨天有一个官员急匆匆地来访王铎,当时由于自己与那人并不相识,不便过去凑兴,倒猜测了半天。原来却是为的这件事。
“那么今后,兄是打算长居此地了?”钱谦益终于又问。由于发现来到北京的短短半个月里,王铎凭着一手书法,竟然搭上了包括摄政王多尔衮在内的许多新朝显贵,一时间,倒使他说不上究竟应该羡慕,还是应该反感。
“咦,难道兄还打算回去不成?”王铎惊讶地反问,“江南眼下乱哄哄,还不定闹到什么地步。要是被搅和进去,弄不好,连命儿都搭上也未可知!唉,中国之大,眼下要想过上几天安稳日子,除了这儿,只怕再也找不到别的地方了!”
看见钱谦益不做声,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又凑近来,压低声音说:“兄莫非以为,像你我这样的人,既然来了,还会再放我们回去么?”
钱谦益心中微微一懔,不由得噎住了。无疑,刚才自己也想到,应该暂时搬到北京来,只是由于估计柳如是不会同意,才不得已又丢下了。可是,如今经老朋友这么一提醒,他顿时又发了呆。因为从历代处置降臣的先例看,清廷完全有可能会这么做。“啊,虽说为了迁就她,我倒愿意乌纱不要,回江南去。但要是我给困在这儿,脱不了身,她又不肯来,那可怎么办?莫非从此就这么天各一方,不能相见?而且,北京凭着清廷有重兵拱卫,我在这里,倒还罢了,可是她们在江南,万一乱起来,怎么办?孙爱年纪尚小,而且生性怯弱,全不管用。其他亲友在生死相搏、自顾不暇之际,也难以指望。那么,到头来就很可能……”这么一想,钱谦益的心顿时抽紧了,血液一下冲上了脑门。有片刻工夫,他茫然地睁大眼睛,仿佛看见他在南京的那个家,在常熟的那个家,还有家中的无数藏书,正在被熊熊的大火所吞没;柳如是、钱孙爱以及其他家人,纷纷哭爹喊娘地仓皇逃命,一路上被大兵或盗贼追杀、掠夺、蹂躏……这种悬想所展示的情景是如此可怕,以致钱谦益失魂落魄地站着,止不住从心底里一阵一阵发抖。“哎,事到如今,该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他焦虑已极地仰起脸,望着屋梁,在心里反复地、大声地自问,但是越问,越觉得绝望和茫然。终于,他双腿一软,也顾不得椅子上正堆满主人的书法大作,一屁股坐了下去。
二
对于柳如是以及家人们的强烈挂念和担心,使钱谦益的心绪,在这一刻里变得异乎寻常的混乱和沮丧。但是,在离他下榻的房子不远的宣武门外大街上,正骑着马并辔而行的两位官员——吏科给事中龚鼎孳和兵科给事中许作梅却是另外一种心情。
龚、许二人是特意来访钱谦益的。说起来,他们都是钱谦益的旧交,其中龚鼎孳的交情还更深密一些。照道理,他们应该来得更早一点才是。不过在此之前,由于考虑到钱谦益是那样一种身份,加上他们对朝廷的意向又不大摸底,怕会招致“勾结罪人”的嫌疑,所以一直不敢贸然来访。这两天,看见来自江南的这几位降官已经随班朝见过皇帝,尽管尚未授职,但以往那一笔旧账,算是正式勾销。
于是龚、许二人也就放了心,决定前来拜望老朋友。
北京的十月,正是所谓“小春”时节。晴朗的天空上,一碧如洗,看不到一丝半缕的云翳。依然充沛、却并不猛烈的阳光宜人地普照着。排成“一”字或“人”字的雁行,不断地从北方飞来,经过绿叶渐稀的树顶,又加劲地向南方飞去。习习的小西风,一阵一阵地吹送着,平添了几许萧瑟,几许轻寒。确实,如果不把目光投向满街上那被剃得锃光瓦亮的头皮、那粗细不一的辫子、那带檐边的黑色暖帽和漏斗形的白色京帽,以及帽顶上那五颜六色的翎毛,那么,这占老的帝王之都,看上去仍旧像老样子那样寒来暑往,宁静安详,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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