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运河已然解冻,漕运恢复,王短腿因与宝玉言道:“我实舍不得你,且不说这年前年后,你在那边屋里写出多少对联、斗方,我拿回家去售卖,赚了个满钵满碗,就这一阵咱们哥儿俩关起门来闲话,你那些五毒不识的呆话,初听只觉逗闷子,细咂摸倒让我这铁石心肠软活了不少。只是如今正是往江南去的好时候,你那出监的令牌却总不下来,是不是有什么人又作了手脚,到那王爷耳边下了蛆?我怕夜长梦多,故虽舍不得你,亦愿你早离开这鬼地方。”
宝玉道:“自王哥你来后,跟茜雪嫂两个,对我的照顾不消说了,也让凤姐姐舒展了许多。自那回芸儿、小红两口子来,告诉凤姐姐巧姐儿从火坑里救出去了,在那刘姥姥家甚好,凤姐姐就说巧姐儿保住了,他立刻死了也罢,只是不能死在这里,不能给你添麻烦。我何尝不想这就去江南,到那里虽然举目无亲,一文不名,究竟可以自在活动,徜徉山水间,随心歌啸,只是我也舍不得你们,更放心不下凤姐姐。”
王短腿道:“你那凤姐,听说再过些时,王爷要下江南,将他押上,还要去接收你家金陵老宅那边的财物,他的苦日子,远未到头呢!”
二人正叹息,有守门的狱卒来报,告有人求进狱神庙探犯人,王短腿就问是那个?道是蒋大爷夫妇,王短腿便知是蒋玉菡、袭人两口子又来了,便道:“放进!”
原来自去年春末北静王府、忠顺王府的戏班子相继进宫为圣上献演后,那北静王府一个改称龄官的十三岁小旦甚得圣上与贵妃喜爱,声名鹊起,誉满京华,人们都不知以前荣国府戏班那个龄官,只知这龄官,北静王亦甚惬意,故此忠顺王觉得北静王再跟他争那琪官之心必淡,且那琪官因称喉疾未进宫去演,声名已被那龄官盖过,年纪又渐大,又赏了他媳妇,在府里安了家,再逃匿的心思想必亦化解,故渐准予那琪官偶尔出府活动,那蒋玉菡和袭人借口上街买丝绸等物,已曾悄悄人监探望过凤姐、宝玉数次。此次来探,在狱神庙里站着说话,蒋玉菡和袭人也为王爷不放令牌着急,蒋玉菡道:“你以前是否得罪过一个叫金荣的?”
宝玉想了半天,方记起这个人,道:“好多年了,那时他在我们家私塾附读,他打了秦钟,我不依,定要他跪下磕头谢罪。实在我现在亦想不起来他跟我们贾家是怎么个姻亲关系,何以去附读的。”
蒋玉菡道:“必是此人了。我听了几耳朵长史官跟王爷议论,那金荣递了状子,道你写反诗不止婉嫡将军那一首,要王爷将你恶治,在牢里关死。”
宝玉道:“正可谓冤冤相报了,那时我那顾忌他的脸他的心,确实把他伤透了,那时种下蒺藜,此时来收,也是该着的。”
袭人道:“只是你何尝写过反诗?岂能让那小人得逞?我见那王爷这些日子只忙着修花园子的事儿,何曾把那金荣告状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他怕也忘了该放你回乡的事情。我们虽都愿意你留在京城,只是久呆在这么个地方可不是个事儿,还是拿到令牌赶紧躲开这是非之地为好。如今我倒有个主意,因那傅秋芳给王爷生了个小世子,王爷老年得子,高兴非常,对那傅秋芳更其宠爱,那傅秋芳私下跟我说过,若有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很愿帮你一把。我就去求求那傅秋芳,让他将那令牌弄出来,你岂不就能出这监狱并衙门?听说拿着那令牌到运河码头,上那官船都不用交钱的。你还是赶紧回那金陵去吧!”
宝玉就道:“我就在这牢里老死也罢,千万莫让傅秋芳冒那个险!你们谁也别为我伤着自己!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自以为尊贵,那么样羞辱金荣确是个罪孽,为此付出代价也是应当的。原来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最善最慈最能体贴人的,如今实在应该好好反省,不仅那金钏儿的事,茜雪的事,踢你窝心脚诸事——这些事我倒都反省到了——就连我已经忘怀的逼金荣下跪等事,也该再逐一搜检,看还有没有遗漏的,该白责的都应自责。”
蒋玉菡听了叹道:“戏里的好人也没有好到你这份儿的,世人要都能如你这般,天下该是什么样?只是我也不细劝你了,只跟你说一句:若我们果然给你弄来令牌,你须接过,去那江南!”
王短腿一旁听了道:“那时我亲自将你送出监门再出衙门,只是我从不知眼泪什么味儿,那时怕还是流不出来,只鼻子酸点罢了。”宝玉只得点头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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