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对长史官道:“再多给些。”长史官就再掏出一块碎银,这回宝玉接了。
长史官便斥责他们:“还不跪下谢王爷恩!”
水溶道:“世法平等,不用跪谢。”
就又挂起那半截轿帘,宝玉、湘云退后,北静王一行继续往他那王府而去。待北静王轿子走远,宝玉道:“那年我初见他,好生喜欢。后来去他府里叙谈,觉的他算一个些微有知识的人。今日巧遇,我估摸他是去东岳庙打醮回来。”
湘云道:“你今日觉的他。如何?”
宝玉道:“还是喜欢他。他眼睛好。”
湘云道:“是了,目如点漆,炯然有神。”
宝玉道:“那算不的什么。实在是他眼睛里总有些个愁闷。他算是这世上什么好处都占尽的人了,自己又没野心又不贪心,谁都愿意跟他好,可他就还有愁闷,并不为自己,为尤可奈何的人与事,这就难得了!”
湘云道:“那你今天为什么不跟他叙旧?”
宝玉道:“我们跟他的世界,完全分开了。”
湘云道:“既然两个世界,怎么你还要世法平等?是实现大同的意思吗?”
宝玉道:“不尽然。一言难明,一言难尽。以后慢慢讨论吧。”
那时雪愈下愈大,二人就相携相依往城门旁的大堆子而去。那城门边的堆子颇大,早有一群花子在里面烤火。宝湘进去,火堆边立刻给他们让出坐的地方。
宝玉对同行道:“我们实在累了,再走不动,我这里有刚得的一块碎银,谁还跑的动,去买些南酒烧鸭来,咱们今儿个夜里一起受用,高乐逍遥!”
就有两三个花子欣然而去。那时雪越下越大,地上积雪快有一尺厚了,一个花子就道:“谁敢在雪上扑雪人儿?”
湘云道:“我敢!”
那花子不信:“你?那有女流扑雪人的?这原是爷们玩的。”
湘云道:“几年前,我把我祖姑的大红猩猩斗篷往身上一裹,汗巾子一系,张开胳膊就往雪上一扑,印下的那个人模子,别提多好看了!”
一个花子就问:“你祖姑有大红猩猩的斗篷?”
另一个道:“你以为花子的祖姑也该是花子?”
又一个道:“我祖姑还是宫里头娘娘哩!大寒天的,还不许吹个牛暖个胆?”就都笑。
有花子就尖叫着扑雪人,大家伙就拍巴掌笑。宝玉知湘云技痒,怕他强逞能,就搂着他腰不令他起身。移时,买烧鸭南酒的回来了,把那南酒坛子搁火旁暖着,大家就分那两只鸭子,一手抓鸭肉,一手捧斟上南酒的讨饭碗,高高兴兴边吃边喝边聊边唱,那带头唱的花子,搁下鸭肉酒碗,摇晃起带小铃铛花布条的竹竿子,唱道:作一个揖来唱一个喏,摇一回竹竿敲几声钵,唱一曲莲花落列位听着,雪落无声他盖黄河!
众人就合上去:
雪落无声他盖黄河,
拜什么佛来怕什么魔!
昨富今贫寻常事,
阎王佬儿来叫你快走谁能拖?
领唱的又道:
世人还是贪心多,
搂着抱着背着挎着揣着掖着头上顶着脚下拐着嘴里含着,恨不能世上好的全归我!
到头来,
噎着呛着摔着烫着哭着喊着头上肿着脚下瘸着嘴里烂着,悔不该心里头支口大砂锅!
有道是:
打破砂锅璺到底,
还是花子最快活!
众人又合上去:
打破砂锅璺到底,
还是花子最快活!
宝玉、湘云亦跟着合唱,心里都在想,这情景儿不亚于当年大观园诗社雅集,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寒气袭身不禁哆嗦,亦不知何日能再如今日般饱醉。
忽然那领唱莲花落的噤声呆立,众人随他眼光望去,只见堆子外一个大个子乞丐拖着一个小瘦子乞丐进来,众人忙迎上去,有掐那小瘦乞丐人中的,有给灌酒的,有给揉胸的,忙乱一阵,皆不中用,宝玉、湘云亦眼见着那小瘦乞丐身体渐渐僵硬,众人就将那死去的乞丐用破毡襄起,放到堆子一角,其余活着的就挤到另一角,将火堆亦移燃到那边,宝玉、湘云与众花子挤在一处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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