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玉被带到监狱后,先关在男监最后一间牢房里,那时同牢的还有七人,尚可勉强躺下睡觉。因无窗户,白天屋里也黑魅魅的。关久了,彼此得以看出大概面目。同牢房有一秃头壮汉,看出宝玉颈上还挂着个东西,就凑过去,一把抓在手里,道:“怎的他们还让你带着?摘下给我带!”
宝玉道:“你若喜欢就拿去。只是这东西是我落草时候衔在嘴里的,连我自己亦不知那里来的。自我家被抄后,忠顺王府的人谁也不想要他,恐不吉利。”
那人就将通灵宝玉松开,却又半信半疑道:“怎的不吉利?我握他时倒觉得有股暖气!”
宝玉就道:“你喜欢暖气,你就再握着。其实,那怕是我身子将他暖的。”
那人昏暗里瞪着宝玉,宝玉却将他那只大手引过来,再让他握那玉,道:“是了,大气这般寒冷了,你还穿着单衣,想必身子没有血气了。我虽也在家里被关了好几个月,到底吃得好些,总算穿来秋衣。你光握这玉究竟是不中用的,我把这外头夹衣给你披上,你当暖和些。”说着就真将自己外面大衣服脱下来,给那汉子披上。
那汉子惊住了,其余几个也目瞪口呆。那汉子又松开通灵宝玉,道:“你是天上下来的吧?你有几件大衣服?这里还有五个呢,难道你自己不怕冷?”
宝玉道:“真不知这里是如此情景,早知道,真该多套上几件大衣服来。”
这话出来,竟把那汉子和另几个人惹笑了,那汉子道:“有趣,莫说没在狱里遇到过,就日常也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看模样你竟是个公子哥儿,却怎的落到这个地步?”
就有一人在旁道:“不许互问案情的,小心听见了挨打!”
宝玉便道:“我进来前亦如此警告过我。只是大哥哥既问,我不答不恭。我说我的案情,挨打打我一个,你们几个就莫跟我说。”那几人听他这话更其诧异。宝玉道:“我是荣国府老爷的嫡子,我家被查抄了,除我已成年须分招家族罪责外,自己只有一罪,就是吟过一首诗。”
那汉子听了忍不住又笑,拍他肩膀一下道:“吟过一首诗!就为一首诗,把你关到这狗窝里?你实在太亏了!我可是杀过人!”
宝玉道:“杀人或许也有不得已的,关进来亦有亏的啊!”
那汉子就一把拉过宝玉的手,搁在自己大手里揉,道:“我却并非不得已!我是真强盗!我自知造孽,只我不愿跟他们认罪!我不懂你,你也不懂我的!”
宝玉道:“真不懂你。人懂人,忒难的。”
那汉子就对那几个人道:“让他睡离门近又不招风那块地方,不许抢他饭吃!水来了尽着他喝!谁敢欺负他,我拧断谁脖子!”
那几个就跪着纷纷道:“佟哥全听你的!”
第二天,狱卒将那佟哥唤出,去那审讯室,有衙门的官来审问,先只听见官员的厉喝声,及鞭板等笞挞声,亦不知还上了什么刑,末后方听见那佟哥忍无可忍的惨叫声,后来狱卒将佟哥拖回来,塞进牢房,宝玉近前帮他躺稳,只见浑身是血,宝玉就掏出自己手帖,给他轻轻擦拭,那佟哥呻吟道想喝水,有人就拿那陶碗要喂他冷水,宝玉止住道:“不可,血流多了喂冷水要坏事的!”就用手指蘸了水,一点点往佟哥唇上抹。那佟哥只痴痴的望着宝玉,亦不知他是否懂得了宝玉。
再一日,狱卒来,将佟哥披枷带锁,又上了脚镣,押往死囚牢去了。原来宝玉所在的那个牢院,只是第一层,羁押的是待定谳发落的犯人。故出出进进频繁,牢房里人数忽多忽少,在此牢院狱街西南角,有一小门通第二层牢院,所囚的是定谳了刑期的,再往南,第二层牢院,系此囚牢,专收斩立决、绞止决、斩监候、绞监候的犯人。佟哥走后,牢房里原来一个不起眼的,有撮山羊胡子,神气起来,令宝玉把那块好地上让给他,又把宝玉手帕全搜去他用,水来了,他霸着先喝足,发窝头,一人两个,他要宝玉和另一犯人各给他一个,那人不舍,他就枪,放风如厕,倘别人先蹲了坑,他就硬把那人扯开自己占,他姓霍,要牢房里别的人叫他霍大爷,那日狱卒来唤他出去,他临钻出去前还回头扮鬼脸,道:“你们就窝在这儿啵!大爷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找那小舅子能让牢墙破!”谁知出去不久就听他尖叫:“你们拿了银子还不干人事儿!”就听见将他披枷带锁牵往南边去了。宝玉坐在那烂稻草上,倚着墙,听着那人间的怪声,不禁苦思冥想,为何造化不将生灵都造成如露水鲜花般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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