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整个园子里,唯有两处尚有人住。一处稻香村,一处拢翠庵。稻香村犹能看见几窗灯火,拢翠庵因有围墙,竟连灯火也看不见。贾芸便深一脚浅一脚的朝那稻香村的灯火而去。不知不觉走经凹晶馆边,那一带岸上水边的芦荻蒲草长疯了,俱已枯萎,夜风吹过,瑟瑟乱响,不禁毛骨悚然。忽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似有什么活物在颓馆残窗间藏匿,心想这园子里原饲养过梅花鹿、丹顶鹤等物,敢是他们变野了各处觅食?又想到此园荒废已久未从修整,守门的见钱眼开,既能放我入内,自然也会放别的人进来。只是那黑影若是人,为何也鬼祟祟?莫不是连贿赂未使,飞檐走壁而入的盗匪?那一定持有凶器,若把我当作了巡园的,在这暗处将我结果了,可怎生是好?想到这里,脊骨上蹿过一道凉气,不由得屏住气息,呆立在那里。这时那匿于馆中的人倒把他认出来了,闪出来,离他一丈远,便给他请安,唤他“芸哥”,这一声呼唤竟比刚才的揣想更令贾芸惊怖入髓,难道不是人竟是鬼么!莫是个拉人乱抵命的厉鬼!但那“鬼”却只是一再请安问好,贾芸略回过神来,只听那边在跟他说:“……芸哥莫怕,我是板儿,王板儿……我姥姥姓刘……我们原是见过的……”说着进的几步,贾芸也才迈前几步,凑拢一眯眼细认,是个十几岁的小子,乡下人模样,贾芸判定系人非鬼,松了口气,道:“我何曾见过你?你,在那里见我来?”
板儿便道:“那年我随姥姥到这府里,老太太一时高兴,带我们到这园子里逛,那时这园子跟年画上画的一样,如今却像坟地了!那时大人们尽说些没意思的话,我就自己到处跑着瞎玩,见有那布幔子,就钻过去,原是你坐在山石上,看着那些人栽树,你就让我回布幔子那边去,后来丫头婆子来找我,我就又钻回去了。”
贾芸回想,确有此事,因叹道:“你竟长这么高了,那里还认得出!”
板儿道:“哥倒还是原来模样。”
两个人互相认定后,不由得一同问出:“这时候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板儿先说他的经历。道他们乡下闭塞,事情都过这么久了,消息才传到他们那里,一家子都吃惊,他姥姥更急得不行,道荣国府好好的怎么就给查抄了?那老太太抄前就仙去了,且不说他,那太太怎么就随老爷流放到烟瘴之地去了?那琏二爷怎的就要问斩?那二奶奶竟给关到监狱去了!那巧姐儿呢?说是让他舅舅王仁给领走了,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怎么样?就执意要他驾车进城,道见不着二奶奶,见着巧姐儿也好。那巧姐的名字,还是姥姥给取的呢。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全可从一巧字上来。昨日,他赶着车,他姥姥带着他姐姐青儿,天未亮就出发,过午进了城,也顾不上吃饭,一径到那宁荣街上,只见两府均已被锁封,绕到后面,见有一从大观园新开出的门,过去问,谁搭理他?后来还是有个看门的,道出一个地名,说是那回忠顺府派他去通知的王仁,问王仁,愿不愿领养巧姐儿,“你看巧了吧?如是我们按那地名找到那巷子,更巧了,恰看见那王仁领着巧姐在街上走,就忙想过去招呼,却只见那王仁雇了辆骡车,带巧姐到什么地方去,我就忙赶车跟着。我家原穷,自我姥姥带我两回去荣国府,他们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平姑娘、鸯鸯姑娘皆待见我们,给银子给东西帮补,尤其第二回去,宝二爷还让丫头把一个古瓷杯子给了我姥姥,我们也不懂,后来那府里太太陪房周瑞有个姑爷,叫冷子兴,到乡下搜古董,见着那杯子,不眨眼就拿出一百两银子买了去,把我爹乐的不行,就用那银子买了地、添了房,后来有人告诉我们,那杯子叫成窑瓷,几千两银子也值的,我姥姥道不用后悔莫贪财,换一百两银子就狠不错,只是咱们不能忘了荣府恩德,若没他们帮衬,那有今天?所以我们连马车也置上了。昨日巧遇那王仁巧姐,他们骡车走不快,我赶马车紧跟着不费劲,跟到最后,却见他们那骡车停在了锦香院门外头,那外头还有给给院里送菊花的车子,我姥姥就说不对头,带巧姐来这地方干什么,那可是个窑子啊!后来就见只王仁一个人喜滋滋出来,我过去招呼他,他脚不停步,道不认识我,一溜烟跑没影了,后来送花的人也都出来了,把空车赶走了,只不见巧姐儿露面。”贾芸就告诉板儿,那带人送花的,正是他,那时他已证实,王仁将巧姐五百两银子卖给鸨母了。板儿道:“又是一巧。今晚在这里遇上你,更是巧上加巧。只是这么多个巧,怎的还不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便又告诉贾芸,他姥姥让他进去探明情况,他去了,找到那鸨母,那鸭母道:“确有个巧姐,刚收下,我还嫌他小,是个累赘呢,只是你从那儿跑出来的?怎么来的这般快?我也不细盘问你,你拿出六百两银子来,我立马连契书和人一起交你带走,只是你这模样,乡下人吧?又不像个成年的,你赎得起吗?赎出去你养得活他?”板儿就说:“我是替人来赎,你且等着,不许糟蹋那巧姐儿,我明天就来给你兑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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