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10)

2025-10-10 评论

    我走下楼,一眼就看到那个红唇男孩正着急地朝楼梯张望,他手上提着一大提兜水果,看见我他有些局促,在大学的校园里,当工人的男孩有些手足无措,他低着头,全没有了强暴者的勇猛。最后他问我能不能留在W城,我说大概不能,我可能去的地方离W城很远。他叹了一口气就低头不语了。我答应他,一旦分配结果出来,我就写信告诉他。
    然后我们就分手了,过了几天,分配方案出来,我回N城。同窗们纷纷捆扎书籍,托运行李,陆续离校,人走室空。从此我和W城没有了任何联系,这个叫王建国或王国庆的男孩今又在何方?
    在我长大成人后总是有人问我:你一个人住一间房子害不害怕?或者是出差的时候,或者是同屋人不在的时候,或者是分到一间单间的时候,这样的机会大量存在。我插队的时候在大队学校当教师,学校在角落分给我一间极小的土房,这是我第一次得到的一间宿舍。在我的感觉中,房间越小越不会让人害怕,空间是一种可以让人害怕的东西,而墙把它们隔开了,但小房间没有电灯,也没有邻居,有一个教师住在隔着三个教室的另一个角落里,并且一到星期六他就回B镇的家。
    星期六的学校加倍地黑加倍地静,若有闪电,就会在惨白的天光下看到人去室空的教室中破烂的桌椅间白纸飘舞,陡添恐怖的气氛。
    接下去是大学里,我是班上每年春节都不回家的唯一一个,家乡被我早早地抛弃,我早早地失去了家园的热情,从不参加同乡会,从不与同乡说家乡话。我像一个孤魂似的飘荡在放了寒假的大学校园里。抛弃了家园的人同时也放弃了春节,春节是一个与家人团聚与故乡相会的日子,我轻视这样的节日,于是在长而黑且潮湿的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他们问我:你害不害怕?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住的是公园深处野草及窗的小矮房,也常有墨黑的静夜,窗玻璃被下流男人敲打着,猥亵的话吓人地传进来,窥视的眼睛悬挂在窗外。这样的夜晚你不害怕吗?多米想:为什么人们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男性气质,就是因为她从不撒娇(这是女孩子天生就会的,只是多米天生就失去了机会,永远也学不会、学不像、学不自然了,不会撒娇的女孩怎么会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呢?),从不虚张声势地害怕,而害怕也正是女孩子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素质,要娇弱地受到惊吓并且夸张地表现出来,以便给男士们机会。而多米,在遥远的童年就穿越了害怕的隧道,她在无数个五点半就上床的、黑暗而漫长、做尽了噩梦的夜晚经受了害怕的千锤百炼,她的身上是伤痕累累的铜墙铁壁,害怕再也进不了她内心了,再也打不疼击不穿她了。这是一个真正受过锻炼的人,千锤百炼,麻木而坚强。
    甚至在八岁那年,她就充当了同龄男孩的保护者。那个胆小的男孩是多米的同班同学,是母亲同事的独生儿子、掌上明珠(这本来是用来形容女孩的,但形容这个男孩非常合适),女同事说她要下乡,当天晚上不能回来,她家肥头害怕,不敢一个人睡觉,然后她自作主张不由分说把两床大棉被抱到了我的床上,她想我家反正没有大人,而一个大人是不需要跟一个小孩商量的,她像在自己的家一样动手给肥头铺床,铺成一个很舒服很厚实的圆筒,她让肥头钻进被窝里,并帮他掖好被子。肥头占去了我的床的三分之二的地方,女同事轻而易举地就在我的家里把我变成了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孩子,她指着床上剩下的三分之一对我说:多米,你快睡觉吧。我说我不睡。女同事说:多米快躺下,我来给你们关灯。我说:我不跟男孩子睡在一张床上,我要去我的同学家住。
    女同事一听十分着急,说:你走了肥头怎么办?肥头会害怕的。我说:肥头害怕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小孩子,他都上小学了,他应该锻炼。锻炼这样的词使女同事对我改变了策略,她说:好多米,阿姨知道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你以后会有出息的,肥头从小缺乏锻炼,你就陪他一个晚上吧!
    出息这样的字眼极大地平息和奖励了我,从小我就立下了大志,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出息是一个最能收买我的词,女同事无意中就收买了我,我顺从地上了床,缩在肥头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地方,我自豪地想道:肥头虽然毫无道理地占了我的床,但他将来是没有出息的。我在黑暗中生长着自己的雄心壮志,同时也滋生着对男生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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