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跟母亲去看过姚琼之后,我的白日梦被戳破了一个洞,透过这个洞我窥见了隐藏在生活中的灰色气流,姚琼被这股灰气吹得七零八落,褪掉了许多光彩,这使我深深失望,一路无语,令我的母亲大惑不解。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每天跑去看姚琼排练,只要我一踏进大成殿,远远听见大殿深处的歌声,灰色的气流就会无声逃遁,透明的光会像羽毛一样一片一片地缀满姚琼的全身,她重新光彩照人,还原为我的梦中美人。
从此我获得了一种特权,一有可能我就跟随姚琼的左右。《白毛女》在县礼堂演了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早早地吃完饭赶到文艺队的集合地,像一个真正的队员那样守时。姚琼分给我一件最轻却最重要的道具:一盏木制灯台,是第一场喜儿唱《北风吹》时端的,我捧着这道具就有了进场的理由,就能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下昂首通过工人纠察队的防线,从黑压压的观众中一直走上舞台一侧的台阶,走进神秘莫测的后台。
这是多么崇高的荣誉!
我有时坐在第一排,有时站在幕侧,站在幕侧的理由是为姚琼抱衣服。她的衣服混合着化妆品的脂粉气和她的体香,对我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我闻着这香气,看着在舞台灯光中洁白地闪动着的姚琼,完全忘记了她将去卖咸鱼的前景。我全部的心思都在她美丽的形体上。在上半场,没有姚琼的戏,我就跟她躲在空无一人的化妆间,她需要在这里更衣。换衣服,这是女人们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姚琼在我的面前脱下她的外衣,她戴着乳罩裸露在我的面前,我眼睛的余光看到她的Rx房形状姣好,结实挺拔,我的内心充满了渴望。这渴望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想抚摸这美妙绝伦的身体,就像面对一朵花,或一颗珍珠,再一就是希望自己也能长成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使我更加不敢直视她那仅有乳罩遮挡的身体,在姚琼面前,我要装成一个懂事的好孩子,我若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将会吓坏姚琼,我将永远不能再看到她。我的想法互相冲突,但我知道什么才是我真实的想法,要实现这个真正的愿望要有巨大的勇气和不惜毁灭一切的决心,我缺乏这样的力量。许多年以后,我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们互相爱慕,但在最后关头我还是逃跑了,她指责我内心缺乏力量,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这正是我天生的弱点,我无颜对她。
一个内心没有力量的女孩子站在姚琼裸露的身体面前,她的眼睛逃避诱惑。她总是逃避,逃避是她面对诱惑时的万灵妙药。有一个晚上我去看姚琼彩排,结束之后已经十点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晚的钟点,姚琼让我跟她睡一晚,明天一早再回家,闻着她隐隐的体香,我内心充满了极大的欣喜和恐惧,我紧张地答应着,跟她摸黑去上厕所,她牵着我的手,柔软滑嫩的触觉立即传遍了我的全身的神经,我的手心迅速渗出了汗水,湿漉漉的,我难堪极了,极力甩脱自己的手,我用力过猛,摇晃了一下,姚琼连忙揽着我,我的脸一下碰到她的Rx房上,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体从我的半边脸摩擦而过,我猝不及防,如触电一般,我惊叫一声,然后飞快地逃了。我永远地逃开了这唯一的一夜。
我在《日午》中写到,我曾经在一扇糊着旧报纸的玻璃窗前,从一个烟头烫出来的小孔窥视到一个令我吃惊的场面:姚琼全身赤裸地站在屋子中间做一个舞蹈动作,她单腿直立,另一条腿后侧向上及腰,这是白毛女重见天日后决心跟随大春干革命的造型姿势,后来我回忆起角落里坐着另一个男人,我猜想这个男人有一种想看脱衣舞的奇怪愿望。姚琼站在屋子中间,屋顶的天窗把一束正午的阳光从姚琼的头顶强烈地倾泻下来,把她全身照得半透明,她身上的汗毛被阳光做成一道金色的弧线。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地看到一个女人的裸体,那种美妙绝伦被正午的阳光推到了极致,使我感到了窒息,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现在离我写作《日午》的时间又过去了几年,我怀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姚琼的裸体,那个场面只是存在于我的想像中。不管怎么说,在与女性的关系中,我只是欣赏她们的美,肉体的欲望几乎等于零,也许偶然有,也许被我的羞耻之心挡住了,使我看不到它。我希望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一个同性恋者与一个女性崇拜者之间,我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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