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17)

2025-10-10 评论

    自从成年以来,我就没有在外人面前唱过歌,以至于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到底会不会唱歌了,在一次次集体活动的卡拉OK中,我总是不敢唱歌,我紧张万分,想像自己一开口就失去了音准,一唱就乱了节奏,我一次次地暗示自己不会唱歌,最后我真的什么歌也不会唱了。事实上,在我成年之前,小学我就是少年之家歌舞团成员,中学时代一直是校文艺宣传队队员,在有些学期里,每周一、三、五练声,二、四、六练舞蹈基本功,这是我们在每天的早操和早读时间里的固定内容。我热爱练功,每个动作一丝不苟,而且我不怕苦不怕累,富有毅力和献身精神,每一个难做的动作我都比别人坚持得久,肌肉的酸痛使我获得一种隐秘的满足。在那个时期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被招到某个专业的文艺团体当学员,我至今弄不明白我这样一个生性怕人的人怎么总是一再地想要当演员,在那个时期,每隔一两年,就有来自N城的人到学校招生,他们走进正在上课的班级,陪同的班主任说:全体起立。他们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几秒钟,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微笑,末了他们冲班主任点点头,班主任对我们说:请坐下。然后他们在门口一闪就消失了。下课之后就会有一到两个同学被通知到教师办公室去,被通知的孩子忐忑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了微笑着的来自N城的人,班主任说这是歌舞团来招学员的。他们让孩子唱一首歌,做一个动作,他们拿软尺量孩子的胳膊和腿,量体重身高,最后他们总是不满意,他们总是空手而归。
    我是多么想让他们相中,他们在门口一出现我就紧紧地盯着他们的眼睛,我想他们一定会看到我的,一定会的,我想我的眼睛十分明亮,他们该首先看到的。我看到有人朝我微笑了一下,我心里马上狂跳起来,这节课我什么也没听见,我严肃地沉浸在我的幻想中,等待那个我一再呼唤的命运的到来。我果然被通知到办公室去了,但我的身高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我的头上。
    这是我生命中的挫折,这类挫折自此开始,绵延至今。由于个子矮小,我想在学校文艺队演主角的愿望也总是实现不了,在那个时候,我总是盼望着能演主角。每个学期,新排节目的剧本一发下来,我就在舞蹈中寻找领舞,在独幕剧中寻找女一号,在样板戏片断中寻找那些光彩夺目的名字。那是一个狂妄而自信的时期,我总是在未来的节目中主角的位置上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分派角色的决定性的会议上,我伸长了耳朵全身紧张着,每当主管老师念出一个主角的名字时,我就想,下一个节目的主角就该是我了,一个希望破灭后,又等待下一个,总是等到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之后我才失望地松弛下来。回顾我的演员生涯,绝大部分的舞台时光我都是作为群舞演员或别的群众演员度过的,只有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作为B角演过舞剧《白毛女》中的第一场和第三场,我穿着别人的芭蕾舞鞋,足尖立不起来,稀里哗啦演过一场就毕业了。后来到了高二年级,样板戏普及到了班级,我才在本班排演的移植样板戏彩调剧《红色娘子军》中演上了吴清华。而我最为向往的芭蕾舞剧中的吴清华身着红色绸衣在黑沉沉的椰林里奋力一跃的身影成了我永难企及的一个梦想。
    到了我与南丹相遇的年头,这一切都荡然无存了,在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舞台生涯的痕迹,我迅速地走向了自我封闭,偶尔有一两个明眼人判断我曾经上过舞台并想向我证实时,我总是说:不,你们看错了。
    南丹总是使我返回我的原来面目,这是她对我的意义。她辟开一条路,使我走回过去,重新沐浴。在那样的夜晚,她有时动员我到酒吧喝咖啡,教我抽烟,她说抽烟可以不吸到肺里去,只要一个姿势和一种感觉。这个比我小六七岁的女孩,我不知道她怎么竟拥有一种千锤百炼又十分优雅的姿势,我正是出于对这种姿势的欣赏才学抽烟的。她又要与我一起进舞厅跳舞,她说她喜欢跟女的跳舞,男的身体太硬,同时还要受他指挥,极不舒服。女人的身体柔软富有弹性,只要一触就能产生感觉,所以她从来都只与女人跳舞。她说前不久她同她们N城大学的一位校花跳了一次舞,校花太笨,一点感觉都没有,太让她失望了。
    南丹低着头低声说:多米我真想跟你跳一次舞,你的身体非常有灵性,轻盈柔软,跳起来一定非常非常好。我说我不想跳舞,我也不会。南丹说:我教你。我说我不学。南丹说:我求求你了,就一次。我说我坚决不跳,我比你们的校花还要僵硬,你会失望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