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2)》于1994年在《花城》首刊,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当年的指责、争议乃至谩骂,如今早已烟消云散。在过去的九年间,一共有七个版本问世,一次次的修订,一次次的复原,这本书变得越来越完整。时间的狂风吹过,看到自己的旧作露出原来的面容,心里唯有感恩。
现在是第八个中文版本,算上刊物、文集、港台各版。这一次是诗人叶匡政的设计。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每一页都作了设计,封面是双层烫银的,画是李津的。紧接着我就看到了送来的校样。
除了惊喜,这本新版书的设计还使我陆续想到以下的词:邪魅、诱人、色情、诡异、佻、怪诞,轻微的怅惘、淡淡的神秘,如在现实之外,却在生活之中。无数多面的女人,说不上是盛开还是凋谢,愤怒还是哀愁。
总而言之,比我想像的美妙。
叶匡政说,李津的画似乎是专门为《一个人的战争(2)》画的;《一个人的战争(2)》也好像是为李津的画而写作,这话我并不相信。但看到最后,发现此言实在有几分道理。绝妙之处在于,无论是先看图再看文,或是先看文再看图,都会发现一种有趣的吻合。这个拿二者搭配的人,必有大匠心,真性情,以及视觉和文字双重艺术的狡黠目光。
这肯定是一本最独特的《一个人的战争(2)》,最精美、最完整、最让我感叹。愿一切与此书有缘分的人与它相遇。
一个人的战争(2)意味着一个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墙自己挡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毁灭自己。一个人的战争(2)意味着一个女人自己嫁给自己。
女人在镜子里看自己,既充满自恋的爱意,又怀有隐隐的自虐之心。任何一个自己嫁给自己的女人都十足地拥有不可调和的两面性,就像一匹双头的怪兽。
她觉得自己在水里游动,她的手在波浪形的身体上起伏,体内深处的泉水源源不断地奔流,透明的液体渗透了她,她拼命挣扎,嘴唇半开,发出致命的呻吟。她的手寻找着,犹豫着固执地推进,终于到达那湿漉漉蓬乱的地方,她的中指触着了这杂乱中心的潮湿柔软的进口,她触电般地惊叫了一声,她自己把自己吞没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水,她的手变成了鱼。——林白《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这种对自己的凝视和抚摸很早就开始了,令人难以置信地早。
在幼儿园里,五六岁。
知道这是一件不能让人看见的事情,是一件不好的事。巡床的阿姨在走过来,快要走到我的床跟前了。听到她的脚步声我就克制地停止自己的动作,闭上眼睛装睡。
那是一种经常性的欲望,甚至在夏天漫长的中午,不放蚊帐,床与床之间没有遮拦,阿姨的目光一览无余,我要耐心等到大家都睡着,最后那个阿姨也去睡了,我才能放心开始我的动作。
她的值班大床靠窗,和我之间隔着许多小床,我躺在床上越过许多小床看她略高的大床,大床上有时是长衣长裤,有时是浅蓝色的绸裙子,或者是黑色的棉绸裙,白色的短袖绸衣,胸前绣着花。
午睡的气息很粘稠,在夏天,蝉在叫,除此之外都被粘住了,奄奄一息。黄老师是近视眼,她不戴眼镜,她看人时把眼睛眯起来,如果值班的大床上是她,我就会放心,黄老师从不骂人,从来不出人洋相。午睡的粘闷气息涨满了整个大寝室,人人都被粘住了,四周的空气像水,把我浮起来。
在中午,光线强烈,闭上眼睛也觉得赤裸裸没有遮挡,邻床翻身、磨牙,轰然作响,脚步声惊天动地,多么多么不能尽兴的中午!
夜晚到来。
傍晚有游戏,或者老师讲故事,或者大家唱一支歌,或者大家猜谜语。然后吃东西。我不馋,但我从未拒绝吃东西。有时是两颗杨梅,有时是一颗水果糖,或是一只芭蕉,比香蕉大,比大蕉小,叫“西贡蕉”,不知跟西贡有什么关系。有时是一只杨桃或者番石榴,最好是荔枝,这是我们这里盛产的佳果。大量的夜晚是吃木瓜,金红色,肉甜而厚,核像黑色的玛瑙,木瓜树树形奇异,是亚热带真正美丽的果树。切成一瓣一瓣,按顺序依次去拿。然后排队去洗手,排队去尿尿。每个人双手搭在别人的双肩上,就成了火车,嘴里呜呜地叫着行进。火车从洗脸架开到厕所,再开到寝室,寝室门口一边站着一个老师,给每个人摸额头,发烧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鱼贯而入,悄无声息,脱鞋,躺在床上,阿姨扬手一拨,蚊帐落下,床就是有屋顶有门的小屋子,谁也不会来。灯一黑,墙就变得厚厚的,谁都看不见了。放心地把自己变成水,把手变成鱼,鱼在滑动,鸟在飞,只要不发出声,脚步就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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