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上口罩,立即感到一种潮乎乎的气息沿着我的口鼻迅速蔓延到了我的全身,这气味有点像下雨时灰尘的气味,同时有一些可以分辨出来的香气弥漫其间,这种香气我觉得有些熟悉,它的陈旧的幽闭感使我感到我正在进入一个陌生的、与正常的事物不能连接的维度。这种怪异的香气又像另一种载体把我载往时间的深处。
自上车后,开车人就几乎不开口了。我从车窗看到我们的车行走在崇山峻岭之中,我们有时在山顶,有时在山脚,有时在山腰,上坡和下坡是明显的,但我发现,我在车里却感觉不到这一点,我觉得,我所坐的车是在一个十分平直的平面上行驶,这平面平到没有凹凸和石头,我甚至感觉不到它的磨擦力。卡车就像是腾空而行的飞船,腾空而又贴近地面,呈匀速飞行状态。
有时路过小镇,能看见房屋和人,都像那个奇怪的车站那样,笼罩了一种青黄的光,它们静止不动,模糊不清,像是隔了一层极薄但又无法穿越的帷幔。我闻到陈年的气息越来越浓重。
我们穿过了一大片异常妖娆、艳红无比的花田,后来我知道那就是神秘的罂粟花,青黄的光线隐去,明亮的太阳的白光从敞开的青天之上直抵罂粟花的花瓣,呈现着自古到今、亘古长存的姿势。罂粟花的红在薄如蝉翼的花瓣上,有跃动、飘浮、闪烁之感,像火焰;红土高原的红色却沉厚得无法穿透,它是一切红色的母体,一切的红色,都是它随处散布的精灵和儿女,它红得无边无际,天老地荒,在阳光下,灿烂而苍凉。
我们在红土高原上走了很久,路上全是艳红硕大的木棉花,它们像肥硕的雨滴一样飘落,在红土蓝天的背影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我在极度的静谧中,听见花朵落地时的叭嗒声。
车子停下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开车人,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他同时说了三个地名:文山、马关、麻粟坡。这虽然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回答,但确是我在地图上找出来,准备去的地方,于是我不再苛求,就下了车。
我让开车人把我领到一个可以住宿的地方。我们在镇子上行走。我看到,此地虽然偏僻,但从房屋看来,却是一个曾经十分繁华热闹的重镇。我依稀看到,各色人等塞满了十字路口、酒馆、米行、集市,有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戴着瓜皮帽的财主,手执棍杖的地绅、商人、小贩、拉车者、穿着绸缎的太太、穿着白衣黑裙的小姐,小家碧玉、农家女、老人和孩子。盐、药材、八角、桂皮、木炭、土布、织机、农具、种子、动物的皮毛、干辣椒、生姜、花生、黄豆、白菜、萝卜,等等,它们在空中和地上穿梭不已,从一些人手到另一些人的手,或者到土里,或者到火里,或者在人的身体中消失。它们是斑斓的一片,在那种奇怪而陈旧的光线的照耀下,渐次消退。
所以我走在街道上时,它们已经全然消隐了,它们的影像悄然远去,消隐到背景之中,我所到达的街道,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是一个我喜欢的词,这个词意味着静谧、肃穆、隔绝、神秘。这是我心爱的空间,我笔下的女人总是在这样一个被我扫清了闹声和人流的空间出现,她美丽的面容就要浮现出来了。
开车人把我领到一座红色的宅楼跟前,这宅楼雍容大方,品格典雅,我在N城及家乡的广大地区均没有见过如此建筑,它那幽深神秘带着往昔岁月的影子使我感到一种隐约的召唤,这座楼或许就像那辆卡车,等候我多时了,我此生中注定要来到这里,命定地在经历了初夜和曲折、经历了西南最有名的山峰后,乘坐一辆奇怪的卡车,在布满往昔时光的日子里,来到这里。
我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一切都是必然。为什么在那一年会有一场霍乱,就是为了阻挡我一无所获地返回N城,为了让我偏离正常轨道,来到这座楼跟前。
这样我就看见了她——一个穿着旧时代旗袍的女人站在大天井里,一层薄薄的雾状颗粒悬浮在我面前,折射着青黄色的光线,使她的身影不太清晰,像是被某种难以言说的帷幔阻隔着。
这个女人是我在十年之后所写的小说《回廊之椅》中出现的人物,在她尚未到达我的笔尖之前,我跟她相遇了。
在那篇十年后才出现的小说中,我作为一个外乡人来到这里,我在这幢红楼中遇到的是另一个女人,是她的使女七叶,全部有关这个女人的故事,都是七叶的叙说,我始终没有见到她本人,我所见到的只是她的照片,全身坐像,黑白两色。我在小说中写道:“照片中的女人穿着四十年代流行于上海的开衩很高的旗袍,腰身婀娜,面容明艳。这明艳像一束永恒的光,自顶至踵笼罩着朱凉的青春岁月,使她光彩照人地坐在她的照片中,穿越半个世纪的时光向我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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