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102)

2025-10-10 评论

    又据说上海解放不久,一位很著名的共产党领袖人物被引到七舅舅面前治牙,那秘书正向那领袖人物介绍七舅舅是怎样高明的一位牙医,那领袖人物却突然快活地大叫一声,把秘书撇在一边,呼唤着别人都不知道的七舅舅当年的名号,一把抓住七舅舅的手,同七舅舅叙起旧来——他向七舅舅提及了他们在北伐进军中的几桩往事,七舅舅含混地应答着,只管笑眯眯地请他的这位故旧坐下来看牙。这以后发生了一系列连七舅母也难以理解的事——要安排七舅舅当政协委员,七舅舅拒绝了;要给七舅舅挂医院副院长的名(并不要求他做任何事),七舅舅拒绝了;后来又有统战部的人来动员七舅舅到“民革”中当个什么(因为当年在广州同许多中共党员一样,也同时加入了国民党,有国民党员的身份),七舅舅也拒绝了;派报社记者来采访他,要表彰他的医术医德,他称病挡驾了;请他出面会见招待来访的外国医务界人士,他推脱了;就是每逢“五一”、“十一”等节日送来请柬请他出席市里的大型宴会、集会或观看演出,他也都没有去过。更为古怪的是,医学方面的协会、联谊会之类的组织他也不参加,医学方面的杂志向他约稿他也从不投稿,后来院里打算让他的徒弟记录他的临床经验整理成书,他也摇头说:“写下来有啥子用哟,我教给他们做就是了嘛,他们日后再教他们徒弟就是了嘛!”七舅舅终于不曾挂过任何职务,不曾有过任何头衔,报纸书刊上也不曾出现他一次名字,他也没有留下一篇论文更别谈留下一本专业方面的著作。但七舅舅自那个历史上著名的夜晚到后来去世的半个多世纪中,生活平稳而安适。“文革”的冲击对他而言是短暂而且也并不怎么猛烈的。据说他被“解脱”而放回家中后,见到七舅母的第一句话是:“快去买个蹄来炖,我潮得很哟!”“潮得很”是我们家乡话,意思就是久未见到荤腥的一种强烈向往。七舅母即刻提着篮子奔向菜市场,并且果然买了好大一只蹄,炖得烂烂香香的让七舅舅吃了个够。七舅舅吃蹄的这个生活细节传到我父亲耳中以后,尤其令他愤懑,他对七舅舅有着一种超常的嫉恨,我想这大约是因为他认为命运太便宜七舅舅了。站在我父亲的角度替他想一想,也确实容不得七舅舅的悠哉游哉。当年父亲留在北京,眼睁睁地看着七舅舅兴高采烈地随我爷爷去广州投入革命洪流,他恐怕是认为牺牲了自己成全了七舅舅,而七舅舅竟并不能从一而终,在革命的关键时刻当了逃兵,这倒也罢了,这位逃兵直到全国解放以后,依然坚持脱离政治,而他竟得以保全!我父亲呢,他挑着沉重的生活重担(开始是维持爷爷扔下的一大家子,后来他同母亲结婚后又养育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直到解放前夕才算终于同地下党挂上了钩,解放后他一心一意跟着共产党干革命,领受了党给他的职务、头衔、身份和使命,然而在“文革”中却要他为此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他既被判定为“有严重历史问题”,更有一系列文章和言论被列为“毒草”惨遭批判,最后竟被“复员”到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故乡,这怎么能让他想得通呢?为什么七舅舅“逍遥法外”,而他却在劫难逃呢?我父亲还向我提到了一串亲朋的遭遇,他们当中大有与七舅舅同时参加革命并且一直坚持下来的优秀之士,却挨斗的挨斗,受罚的受罚,甚至惨死的惨死……其实父亲也用不着跟我讲那么多,我当然知道有一位叫贺龙的元帅是怎么死的,当七舅舅啃那只炖得烂烂的香香的蹄时,贺龙元帅连干净的饮用水也没有得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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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来的女郎问我有没有保存着七舅舅当年的照片,我说哪里会有。其实我是有的。从故去的父亲母亲的遗物中,我发现了一包经过“文革”洗礼而依然幸存下来的旧照片,其中就有一张是七舅舅的。背面写着年月日,摄于北伐途中,是寄给我父亲“留念”的,父亲在“文革”中毁掉了那么多旧照片包括大量他本人穿西服和母亲穿旗袍的,而偏留下了七舅舅的这张照片,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难以揣摩。也许是因为即便“红卫兵”查抄出了这张照片,也无法“上纲”吧!因为“红卫兵”们都看过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演出,会唱“工农兵,团结起来向前进”的歌子,会懂得北伐战争的革命性质的。七舅舅的这张相片拍得实在不错,他身着戎装,戎装外还有一个大披风,披风悬于身后,长及地面,他侧身面对照相机,一手叉腰,一条腿蹬到身前一只木凳上,摆出一个威武的姿势。这姿势不知是他自己设计的,还是所路经的那个县城照相馆的摄影师代他设计的。总之很妙,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和个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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