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的那位湖南籍爱人,那位能左右开弓的“双枪将”,她的退出革命,则又是一种情况。估计她带着孩子离开上海后,大概也曾想方设法再回到革命的阵营中,在当时革命已非洪流,潮锋、潮心都已隐退,难以寻觅,大概她是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毛泽东领着暂时失败的农民赤卫队残部上了井冈山,那对她来说是太遥远而朦胧了;她内心的波澜在现实的生存问题面前大概不得不一环环地收敛。最后,她可能就此流落在江南,成为烟花梅雨中的一位谁也难知底细的小镇妇人。
七舅舅大约是在离开南昌后的第三年或第四年在上海又与我爷爷及其年轻的爱人重逢,想来他一定向他们坦白了他在那个夜晚的人生抉择,他们对他的这一行径是怎样的一种评价?显然他们不曾把他视为难以宽恕的叛徒或逃兵,所以有后来瑶表妹见到的那样一幅留影。
我那至今未曾谋面的叔叔,生长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可想而知,他并不渴望与我们这样一些潜在的亲属取得联系。但令人悬想不已的是:倘若七舅舅生前,多年里都同他们一家保持着联系,当七舅舅同我爷爷的那最后一位爱人相会时,他们难道丝毫也不忆旧吗?他们心底那熊熊燃烧过的烈焰,难道再没有一星可以复燃的回光?或许,仅仅在他们两人之间,可以进行一种隐秘的对现实政治关注的交谈,展现出他们灵魂的那一个不曾真正泯灭的棱面?
这都成了永远的秘密。
17
我问来自故乡的女郎,找没找过我七舅母,她说:“找过。在她那儿简直没有一点收获。”
这很自然。七舅母是七舅舅脱党十来年后,才同七舅舅结婚的。估计七舅舅一直没向她坦白过自己早年的激进与那个历史性夜晚的脱党。直到“文革”中“东窗事发”,七舅母才知道原来如此——但七舅母并没有被这桩事弄得六神无主,而且,据瑶表妹说,反倒是经过这桩事之后,七舅母与七舅舅之间才有了些看得出的温存。
亲族之间,其实早有“七舅母守活寡”的窃窃私议。我很早便问过母亲:“七舅舅七舅母他们怎么不要孩子呢?”母亲自然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搪塞过去了,然而待七舅舅的历史问题大白于天下之后,我既已成年,便也悟出了个中究竟。七舅舅自那一晚的“全面退出”,像一只劈劈啪啪尽情燃尽的火把,不剩一点的火星。他是不仅退出了政治,退出了涉及面广阔的社会生活,而且在拼命收敛的同时,也一并退出了某些迸发型的生理机能,比如说大声喊叫、大声哭泣、仰脖大笑、快速迈步、手舞足蹈、滔滔议论、用力握手、出声叹息、闻讯色变、自吟自唱……所以不难判断,他肯定阳痿,七舅母跟他在一起,哪能有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性生活?
幸而七舅舅在游山逛水、看戏、饕餮方面维系住了自我同外界的联系,并且不求甚解、不择精粗,因而苟活到比古稀人年还高的寿数。
来自故乡的女郎对我说:“也找过你表妹,因为她长期跟他七舅舅七舅母住在一起,可是我们谈了不足十分钟——不是她懒得接待我,是我不想听她讲那些琐琐碎碎的事……你知道,只有当一个人成了伟人、名人的时候,人们才会想知道他的私生活,他的各个方面,包括他结过几次婚,有没有子女,一直到他爱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常进行哪一种娱乐和体育活动……可你七舅舅,说实在的,不过是我们小小县城党史县志里得提上一笔的人物罢了……对了,为了让我不虚此行,是不是还是麻烦你找一找你七舅舅的旧照片,你表妹说你这里有,我们明年计划搞一个展览,可以展示——我们复制成大幅的后,不仅归还你原照,还将送给你一幅大的……”我还是告诉她没有。
18
送走了故乡来的女郎,我便想取出七舅舅的那张照片来看一看。自从搬家到如今这栋楼里以后,我还没有翻检过父母一辈留下的旧物。
很奇怪,我把父母遗留下的东西从箱子里取出来,翻检一通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七舅舅那张北伐时期的留影。我又把自己所有的照相簿及搁放未入册相片的纸匣子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我想搬家时我是不会丢失这张照片的。我究竟把它放在了哪儿?夹在了书架上哪本书里?塞在了哪个柜橱的哪只抽屉里?为找那张照片我把屋子又弄得乱七八糟,以致爱人下班回来以后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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