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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希望子女中至少有一个能加入中国共产党,但即使如大哥那样已是解放军的军官,却也总无那样的喜讯传来。紧跟着父母便希望头三个儿子——都已20多岁,大哥且已年近30——能够找到对象,结婚成家。眼看着干女儿鞠琴、外甥女田月明都结婚了,同院比如钟先生那个瘦干巴的女儿和那个戴着如瓶子底般的厚近视镜的儿子也结婚了,可自己家呢?不仅人家问到儿女中可有党员时脸上无光,人家问到抱孙子否时更是尴尬。
他记得父母为此同小哥发生过冲突。有一天小哥从大学里回来——那时他已快毕业——母亲便问他究竟有没有女朋友,说实在自己交不上便请人介绍好了,话没说完,小哥便粗暴地打断她说:“烦死了,烦死了,我的事你们别管!什么请人介绍,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我一回家你们就打电话把锡梅叫来,还不是希望我们两个能好起来……你以为亲上加亲,会有个孝顺婆婆的媳妇,像薛宝钗似的!打的什么算盘!把话说死了吧!我就是一辈子单身,也不可能跟沈锡梅好!……”这话大大地伤了母亲的心,母亲便说:“你什么话!我图个什么!你自己的事你自己不操心,我做母亲的能不想想吗?锡梅长相是差一点儿,可心眼儿好,很踏实,她那个单位里上上下下,谁都说她好话,你不喜欢她也就算了,怎么能臭她?过日子又不是看小说演戏,哪里去真找个薛宝钗来?……”小哥在家门外头是以温柔驯良著称的,回到家里有时候犯起浑来那可是恶声恶气、不管不顾,他见母亲生了气不但不知趣回避,反而迎上去夹枪带棒地说:“哪个说沈锡梅长得丑了?什么叫‘不是看小说唱戏’?我爱唱戏怎么了?招谁惹谁了?大哥二哥不在眼前,光拿我出气!抱不上孙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就是一辈子不结婚,你生气也犯不上先找着我,先找大哥二哥他们去!我就知道你事事向着他们,护着他们,他们介绍些同事朋友来,又留饭又留宿,不知道该怎么捧着才好,我不过带几个唱戏的朋友来白唱一会儿戏,喝几杯茶,看你们那嘴脸,就好像占了家里多大便宜似的!……”
小哥这话就把父亲也牵进去了,父亲在里屋早听着不对,便踱出来责备他说:“平儿你莫要乱讲,你妈和我什么时候又嫌过你那些唱戏的朋友!只是我们也真不明白,难道你那唱戏的朋友里就没有你看得上的女性?又难道那些女戏友里竟没有一个人对你有意?你们台上唱了那么多风月戏文,台下总该有些假戏真做的事情才对……”谁知母亲一听这话反帮小哥解释起来:“怎么没有?那唱小生的何康和唱须生的范玉娥就是一对嘛,听说詹德娟跟程雄也很接近,只是我们盈平脸皮儿薄,他纵然喜欢上了哪一个,又恐怕不能大着胆子去追!”父母本都是好意,小哥却大为暴躁起来,把手里一只茶杯往桌子上一摔,简直是喊叫起来:“乱点什么鸳鸯谱?!人家詹德娟学校外头有对象!一毕业就嫁过去!我怎见得就脸皮儿薄?我的事你们谁也不要管!找不找对象是我个人的事!一辈子单身也是我个人的事!你们以后少跟我提这些个事!”喊完便往另外一间屋一钻,父母只能面面相觑,各自叹出一口气来。
父母原来估计二哥能率先结婚成家,因为二哥一表人才,又从技术员升成了“合理化建议工程师”(当时的一种技术称谓),性格又温厚,当地一定有年龄相当的女子追求他,从二哥一贯的来信和出差时的讲述,又知道二哥对那地方对那工厂对自己的工作都相当满意——或者说相当地适应,只要二哥下决心挑选一个追求者,在那里落户,父母抱上孙子是绝无问题的。但二哥竟也迟迟不报婚喜。不错,确有当地女子追求二哥,大胆的亲自出马,羞怯些的便通过父兄出面,而且其中一个叫万月花的女子也一度让二哥动过情,但二哥终究还是下不了同那样的当地女子结婚的决心。不错,那样的女子健康、淳朴,有许多可爱之处,比如那万月花,壮硕的身材,红扑扑的脸蛋,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里总含着笑意,能蒸出又白又大又暄又结实的馒头,能腌出又咸又甜又酸又辣的泡菜,手脚都勤快,说话也利索,笑起来声音不似银铃倒像小锣……她把二哥的脏衬衫偷去洗完晒干,还会给那脱了浆的衣领重新上浆熨挺,知道二哥喜欢江边的野节荻野蒲草,便大把大把地摘下来给二哥送去……万月花的父亲是厂里的老师傅,母亲是厂里宿舍区的家属委员会积极分子,两个弟弟膀大腰圆,说如果姐姐结婚,不用再找人帮忙,他们两个便能在一个月里打出全套的新家具——只要你画得出样子,他们就一定打得出来,而且保证不走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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