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131)

2025-10-10 评论

    香姑姑嫁给那官吏后没有在重庆待多久便随那官吏去了南京。那南京的官位是香姑姑给活动到的。后来不知香姑姑又通过什么办法得到了宋美龄的接见,并有一张接见的照片刊登在了报纸上。在1949年至1950年的关键性一年里,姑爹成为了国民党的起义将领,而香姑姑的丈夫成为了一个被俘虏的国民党官吏。1951年姑爹被安排到南京的一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担任教官,姑妈和子女们随之都迁到了南京,重庆那栋住宅便不复与他们有关。据说后来成为了共产党高级领导的宿舍。但姑爹姑妈他们到达南京时,香姑姑一家却又不在南京了。经过一度审查,人民政府没有给香姑姑丈夫定罪,但也没有在新的政府中将其留用,香姑姑代为想辙,最后通过她哥哥晏子迟的关系,在北京一家当时还是私营的肥皂厂里给丈夫找到了一个职员的位置,于是他们举家北上,香姑姑又回到了度过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北京城。
    但香姑姑没有在北京城住多久,便只身去了青海。在肃反运动中,那张与宋美龄的合影使香姑姑成为了问题人物。据说审查的结果没有给香姑姑定罪,也不打算让她去劳改,不过由有关部门出面,安排了她就业——去青海大柴旦一所劳改农场,在为干警们的子女而设的小学里教书,她不仅没有抗拒这一安排,据说还很高兴地——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去了那荒原上的小学任教。她在那里一教就是8年,每年寒、暑假回北京探亲,她丈夫仍在那座工厂——起初公私合营,后来就完全国营,并且有了很大的发展,不仅是生产肥皂——当一个小职员,挣一份小工资,而就在那八年间,她又陆续生下了三女二男,她丈夫姓邢,她的长子叫邢强,长女叫邢玉,二女叫邢静,三女叫邢清,小儿子叫邢康。
    他每当想办一件事却碍于面子不能四处活动时,对妻子说:“唉,要能有邢静那股子劲头就好了!”所说的邢静便是香姑姑那二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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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细想来,香姑姑是在时代转换的关键时刻搭错了车,并且搭的是趟末班车,都什么时候、什么形势了,她还削尖脑袋要去争取宋美龄的接见!并且据说是贿赂了报纸的记者,才抓拍了一张照片登上了报纸。那并不是一次专门的个别接见,而是一种有一大串妇女过去同宋美龄握手的大呼隆的接见,宋美龄本人一定不会记得有香姑姑这么个人同她握过一次手,并在握手的一瞬间有镁光灯刺眼地一闪。这一闪就决定了后来香姑姑在青海荒原上教小学的艰辛历程。
    他记得,在他上小学时,香姑姑曾同她的丈夫——家里人让他叫做邢叔叔,到他家作过客,香姑姑那时正从青海回京度假,记忆中,香姑姑一头女干部型的短发,皮肤紫黑,眉眼倒仍然显得比一般妇女秀丽,身穿洗得发白的蓝布制服,脚上一双带绊儿的土布鞋;邢叔叔的偏分头理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新的蓝布制服,脚上蹬一双当年置下的皮鞋——擦得很仔细,只是已无法发出亮光——因为毕竟留在城市生活,邢叔叔皮肤显得白皙而细腻,这样他们并排一坐,便让人觉得女的非常土气,而男的倒有几分洋气,再仔细观察,则又会觉得女的身体非常健壮,而男的面颊微凹,仿佛刚得过一场大病,及至对谈起来,便又会发现女的中气十足,挥洒自如,而男的寡言声微,窝窝囊囊。
    不过那时候他没心去听香姑姑同父母都聊了些什么,只留下一个印象,就是他到院子里同小朋友们玩了一阵以后,再返回家里时,正听见香姑姑眉飞色舞地在对父亲说——
    “……这个思想改造可是顶顶要紧的啊!……”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个镜头,他感到有些吃惊,也十分有趣。就同回忆起鞠琴姐曾在姑爹姑妈家那花园洋房的平台上,坐在折叠椅上惬意地织毛线衣一样。当年那个身着闪着磷光的旗袍,大耳坠粗项链,手摇檀香扇,满嘴“咪妹儿,STOP!”的阔太太伴侣,难道从这地球上消失了吗?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大讲青海土坯房里的土坯桌子土坯凳子有利于思想改造的浑身土坯味儿的女干部?
    后来有许多年香姑姑和他家中断了来往。只模糊地听说大概在1962年或1963年,她就病退回了北京,从此待在家中。但偶尔他会听见父亲同母亲议论到父亲的结拜兄弟晏子迟,因而也便稍稍涉及到晏子香即香姑姑。有一回母亲便说:“也不知道那子香现在过得怎么样,恐怕恼火哟,她男人一份小薪水,听说转国营一定级就再没往上涨过,她又提前办了退休,合起来能有几个钱?就算老大老二工作了能养活自己,下面还有一笆拉子女,日子怕紧得很哟!”父亲便说:“为她操什么心?她那人,什么时候都混得过去,岂止是混得过去——能拔尖儿她就要拔个尖儿,有小小的一个缝儿她就能全身都钻过去,有小小的一个坑儿她便能造成一个湖……”再后就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回母亲又极偶然地提到香姑姑说:“子香她当年那张照片,怕又会惹出麻烦啊,唉唉,遇上最凶的‘红卫兵’,性命怕都难保哩!”那时父亲正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很不爱听这个话,便烦躁地说:“你去管她!你怎见得她这两年就没办法去跟江青握手,也拍张照片登到报上?”母亲从那以后就再没提过香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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