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月明到北京工作时就住在设计院大院的单身宿舍里,当时那设计院在所谓“新北京”——就是东西长安街穿过复兴门向西的延长线上两边由许多新建楼房所构成的区域,那时没有地下铁,也没有很多路公共汽车通往那边,所以倘若节假日她进城到舅舅家玩,舅舅舅母担心天晚了她返回那么远又那么相对空旷的地方不安全,便总是提前开晚饭,到六点钟以前一定劝她返回,可有一回田月明返回途中在东单一带换车时,发现大华电影院正在上映苏联的彩色文艺片《奥赛罗》,她看看腕上的表,估计看完七点一刻开演的一场,散场后还来得及赶上开往“新北京”的末班车,便毫不犹豫地买票进入了大华电影院,在电影开映以前她上了一回厕所,蹲下再站起来时,一不小心把一双手套掉进了深及两尺的厕沟中,那双手套还是当年从美国带回中国的,用了那么多年,只是稍显陈旧,而样式和色彩绝对是同龄女性人见人爱的;两只手套在厕沟里对称地摆放着,令人心疼,而又无可奈何;出了厕所田月明自然懊丧不堪,但她很快调适了自己的心情,她想《奥赛罗》无论如何是值得一观的,对于她来说,一顿精神上的宴飨远比一双用过许多年的手套更有价值!她摸出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钱,扣除下回去的公共汽车车票钱,所剩下的刚好可以买一客果味冰激凌,买!她毫不犹豫地买了冰激凌吃,进入到放映厅。耐心地看完前面加映的一辑又一辑的《新闻简报》记录片,终于,由当年最走红的苏联电影演员邦达尔丘克主演的彩色文艺片《奥赛罗》开演了,田月明不是一般地津津有味地观看了这部影片,而是以一种对从原著到改编到导演手法到美工摄影自然更包括演员表演、镜头运动、细节处理充满深深的理解和品评的高态势审美,看到影片最后一个镜头听完片尾的最后一个配乐音符,才离开座位……出电影院时她伸腕一看手表,呀,任她如何奔跑也赶不上那开往“新北京”的末班公共汽车了!在稍纵即逝的恐慌感过去之后,田月明坦然地沿着人迹稀少的大街,竖起短大衣领子,没有了手套的双手插在衣兜里,朝北京火车站走去——那时候的北京火车站还在前门——一路上田月明回味着影片,觉得被北风刮得清爽如紫琉璃般的天空上那不成浑圆的月亮格外美丽,街灯的光区里偶然穿过的骑自行车的人也格外有趣……她后来就到车站候车室里坐了一夜,并仰靠在椅背上做了一串缤纷五彩醒后难以复述的梦,天还没有净亮她便离开火车站,去搭乘了头一班驶往“新北京”的公共汽车,回到单位后她仔细到水房洗漱了一番,上班时间去到办公室居然依旧容光焕发,精力充沛……
这便是田月明。后来她向表妹蒋盈波讲起这件事,讲起电影《奥赛罗》,得出结论说:“最最难得的是哈恰图良谱的音乐……今后一定要把他的交响乐唱片弄到手,仔细地听!”
蒋盈波不能共鸣,只是说:“可惜那天西人没跟你一起看!”
2
一部苏联电影《幸福生活》,确定了蒋盈波的职业走向并引带出以后她个人生活的一系列变化。
田月明的个人命运,其实也深深地被电影所影响,但并非一部电影,而是好莱坞制作的那些银色梦境中的男明星系列,而在那一系列中,最令她心仪的是泰伦·鲍华,那倒并不一定是因为她所看过的泰伦·鲍华主演的影片多么出色,或对泰伦·鲍华的演技多么佩服,那是因为,泰伦·鲍华的银幕形象与她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郑希华的形象能够合二为一,使她神迷心醉!
郑希华便是蒋盈波那句“可惜那天西人没跟你一起看”中说到的西人。
西人自然是郑希华的绰号。因为这绰号是用四川话取的,后来在亲友间这么叫也都用四川音,因此无人会误听为《红楼梦》里那个“袭人”,关键是四川话的“人”字要发成“忍儿”的音。在当年的蜀香中学里,西人不仅令田月明一位女生着迷。西人是个混血儿,他父亲是中国血统,一位到德国留学归来的医学博士,他母亲则是地道的日耳曼血统,是他父亲在德国留学时租住的那所居室的房东的女儿,原是学法律的,爱上他父亲后便改学医学检验专业,但未拿到学士学位便毅然嫁给了他父亲,一同来到了中国,生下西人后便一直在家里当家庭主妇;西人父亲在重庆一家最有名的教会背景的私立医院当医生,收入颇丰,所以也把西人送入蜀香中学这样的学校读书。究竟是田月明单方面主动追求西人还是西人也主动追求田月明,一度在蜀香中学的女生中众说纷纭,但不管怎么说,到高三快毕业的当口,他们俩俨然已经敢于大胆地手拉着手前往国泰电影院看最新一轮上映的好莱坞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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