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月明打断西人:“算了算了,人家崩龙珍好容易来一回,轻松一下吧,先听听音乐,对了,我买的那套哈恰图良的交响乐唱片总没工夫听,今天一起听听!”
确实,田月明一直打算静下心来听那套唱片,可是这起居室总被别人充分地利用着,犹如已经客满的剧场,她进去只能是打站票,今天算是占到了第一排座位,可以从容地享受一下了!
田月明便去留声机那里放唱片。还不是电唱机,是用摇柄上发条的留声机。那时候田月明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七块五,西人的工资比她多点也只有五十四块,而她说服西人下决心买下的这台留声机就用了相当于他俩一整月的收入,因而田月明视那留声机为家中的第一爱物。田月明边紧发条边告诉崩龙珍:“好不容易托鞠琴到北京国际书店买的苏联唱片,她好不容易托人给捎到天津来……”
崩龙珍叹口气说:“交响乐啊!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过这玩意儿了……”
唱片放出了音来。田月明坐回到沙发上,不知道为什么异常激动,就仿佛她的生活里在发生着一桩多么重大的事件,她蓦地回想起那一回在大华电影院看《奥赛罗》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浮现出一双掉在厕沟里的手套,乖乖地对称地落在那下面,既令人心疼又无可奈何……
田月明给崩龙珍和自己的红茶杯里都搁进了方糖,她用不锈钢小勺轻轻地搅动着,一边欣赏那交响乐一边小口小口地呷着热腾腾的红茶……
第一乐章还没有奏完,忽然欧妈从里屋走出来对田月明说:“亲爱的,关掉它,这太吵人了!”
田月明手一抖,不锈钢小勺落到了地板上。
1
他一直记得那个露天剧场。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个远没有发育好的少年,因而眼睛望出去心里感应到的空间,都比事物的原来面貌要扩张许多——他记忆中的那个露天剧场很大,剧场的座位就是一级比一级高上去的水泥台面,整个剧场的观众席是圆弧形的,正面有水泥座基和天棚侧幕的舞台也很大,而他记忆中的演出场面,也是相当壮观的。
那露天剧场在北京西郊,位于一大片旧有的和新盖过的楼区内,属于一个重要的机关,是机关召开全体大会的地方,晚上则经常用来演电影,到周末,则有歌舞一类的演出。
当时他的小哥在那机关的合作社——就是以副食品为主以日用百货为辅的一家内部商店——当售货员,小哥是个观看演出的积极分子,不管那露天剧场里演的是什么,电影也好,歌舞也好,话剧也好,曲艺也好,戏曲也好,统统都看,而最爱看的是戏曲,戏曲里最着迷的又是京剧,所以不仅商店里的同事,就是许多的顾客(都在一个机关都熟悉)见了他也总打趣说:“小蒋呀,怎么样,该改名儿叫盈京了吧?”
小哥叫蒋盈平,京剧在革命圣地延安曾叫平剧,解放了,北平改叫北京,平剧也就改叫京剧,蒋盈平既是个京剧迷,岂不应改名儿叫蒋盈京么?
小哥一直没有改名儿,但对京剧的爱好却伴随着他的一生,京剧是他的——借用80年代走红的一位女作家的一部书的名字——隐形伴侣。
2
他初一升初二之间的那个暑期,有一段是在小哥那里度过的。小哥当时就住在商店后的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前门通向柜台,后门通向那露天剧场,后门和露天剧场的背部之间是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雨后形成若干水洼,入夜蛙声一片,白天也时有蛙鸣;他曾在小哥售货时一个人跑到那片荒地上去捕捉过青蛙,看着那青蛙就在眼前,似乎一弯腰拿手一罩便能罩住,其实难矣哉,常常是累出一身臭汗,急得频频跺脚,而整整一个上午毫无掳获;那里的青蛙也委实可恶,因为太多,也因为不愿离开那片芜地,所以即使他跺脚,也不过只稍微跳开一些,暂停鼓噪而已,后来竟干脆跺了脚也仍在他视线里趴伏不动,肚子大鼓大瘪,鼓着两只圆眼睛瞪着他,仿佛在讥笑他的低能与无奈。
那大机关里有一个相当不小的花园,严格来说不是供游览休憩的花园,而是培植盆花树苗以备办公区摆放和栽种的花圃、花房、苗圃、幼树构成的一个区域,在那美丽而幽静的地方,可以望见不算太远的颐和园里的万寿山及上面的佛香阁、智慧海,还有只呈现出灰色剪影的玉泉山及山上的妙高塔;白天在那地方嬉游时,最令他惊讶的是可以听到从颐和园里传过来的一种由游人们发出的各种声音混合而成的古怪音响,那模糊一片类似马蜂归巢的声音既遥远又清晰,既微弱而又绝不间断,因而显得神秘空,与那似乎近在眼前俯拾即是却又屡捕不获的草地青蛙一样;多年以后,他悟出那都是人生的象征,至少是他个体生命处境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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