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了,京剧社的骨干差不多都同届,大家分手时固然都有点依依不舍,但别人都不像蒋盈平那样,似乎京剧社是他的第二生命乃至他那惟一生命实体中的重要部分,他跟谁握别时都要泪湿衣襟……唱铜锤花脸的程雄是学地质地理的,自愿到青海省的地质勘探队去工作,他们那个专业分配得早,程雄先走一步,那时蒋盈平他们系的分配方案还没公布下来,蒋盈平到火车站为程雄送行,车还没开,蒋盈平便拉着程雄的手哭开了,程雄不禁有些吃惊——论交情他们处得确实相当不错,但似乎也犯不上这么个仿佛是生离死别的情景!程雄魁梧粗壮,蒋盈平站在他对面也并非娇小玲珑,更非女性,而且几天来不及刮胡子,分明也是个大骨架的黑胡子汉,却当着月台上那么多人,一副“执手相看泪眼”的做派,程雄心想你的真挚友情我领了,可千万别再让旁人看着当作笑话,便抽出手拍拍蒋盈平肩膀说:“伙计,这没有什么!没有不散的筵席,话说回来,也不是从此不摆筵席,咱们同台唱一出《二进宫》的机会早晚能有!”程雄和蒋盈平在京剧社里关系极好,但因为蒋盈平排的程派折子戏里几乎都没有花脸的角色,因此他俩竟从未在一出戏里搭档过,曾有过以程派唱法处理《二进宫》中李艳妃一角的计划,又因伴奏问题不能妥善解决而终成泡影……程雄说这话本意在让蒋盈平振作起来,乐观起来,谁知蒋盈平听了竟哽咽出声,爽性掏出一方手帕捂脸痛哭起来,程雄“咳”了一声,摇摇头转身走了,蒋盈平擦完泪水擤完鼻涕抬眼一看,程雄已然离去,不禁发愣……独自走出车站时,心里又仿佛空无所依,又仿佛坠上了一块铅砣……
到了湘北那所县三中以后,除了上课、开会、劳动,蒋盈平就蜷缩在学校为他提供的楼角那间单人宿舍里给亲友写信,要么就用半导体收音机听电台播出的京剧节目。那间宿舍面积不算小,除了一张四季支着蚊帐的大木床而外,便只有一桌、一柜、两把椅子和一个脸盆架而已,显得空空落落,加以地面返潮,他不得不经常向总务处要些石灰来撒在床下屋角,屋子里总弥漫着一股石灰和霉菌交混的气味,夜深人静之时,他便简直寂寞得恨不能化为一只小小的潮虫,因为潮虫爬进墙缝里肯定比他这样一个人独处要温暖而充实得多……
县三中的校长、同事乃至工友,还有同学和一些同学的家长对他都很尊重,因为他来自北京,来自北大,人又温和,教课又认真,他同当地人在一般性交往上也从未感到过不快,但他没有也不想有也没有能力使自己在那样一个人地生疏的环境里和身边的人建构起一种朋友的关系,当地人简直没有了解和喜欢京剧的人,他们也喜欢看戏乃至也偶尔唱几句戏,但那是与京剧差异颇大的花鼓戏。他谨慎地不让当地人知道他是个酷爱京剧青衣艺术又特别是程派青衣艺术的“怪人”,只是当一个人独处时,他才轻轻地哼唱起程腔,比如《春闺梦》中的“二六板”转“快板”:
……细想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
又比如《荒山泪》中的“西皮慢板”:
……听三更真个到月明人静,
猛听得窗儿外似有人行……
忙移步隔花荫留神觑定,
原来是秋风起扫叶之声……
兴浓时更把屋门拴紧,把一条旧床单披在肩上顺到臂上手中且当水袖,随着哼唱来几个身段,舞几回水袖。凡此种种,竟都从未被淳朴的当地人窥破。
一放寒暑假,蒋盈平便赶快动身返回北京,一回北京他便如同涸辙之鱼又被放回了江湖之中,除了同父母弟妹等共享了团聚之乐,他便轮流去寻访那些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的京剧社旧友,去得最多的是何康、范玉娥那两口子家里,他们必定留他吃饭,有时吃过中饭又聊又唱,不觉天晚,便又一起下面条吃晚饭……唱花旦也兼能唱青衣的詹德娟分在一个国家机关工作,嫁了个丈夫是个并不喜欢京剧的处长,蒋盈平也跑到詹德娟家里去叙旧,詹德娟对他的接待很勉强,那位硬邦邦的丈夫更是表面礼貌而频频侧目,蒋盈平却直到第三次以后才看懂了人家的眼色,出得那家的门后却并不检讨自己的孟浪,而悲叹世上人情的淡薄……他也去找过黄绿青,黄绿青打成右派后下放到远郊一个磷肥厂当装料工,当他下工后忽然发现蒋盈平找上门来时不禁惊愕莫名,尽管他相信蒋盈平的善良和直率,也感念蒋盈平的那份同窗和同好的情谊,但坎坷的遭遇已全然磨尽了他原有的活泼与诙谐,他早已不再看戏不再唱戏并且不再想戏,蒋盈平则对黄绿青大失所望,他是听说黄绿青摘了右派帽子才去找他的。他原以为他们在一起至少可以回忆一下《锁麟囊》里那薛湘灵和胡婆的对手戏,当时黄绿青以彩旦应工的胡婆(尽管还都只是排演而未正式上台彩演),该有多么风趣,多么逗哏啊!但已然全不见当日潇洒风姿的黄绿青却只是眯着鱼尾细碎的眼睛,一支接一支地抽劣质香烟,非常不情愿地接着他那些聊戏的话茬,眼睛还总往别处晃,似乎很怕别人听见他们那其实绝无半点政治内容的谈话……蒋盈平从黄绿青那里返城时,望见市内的万家灯火,心里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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