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文革”结束好几年之后,才想起来去找胥保罗,那是出于一个实用主义的目的——你想得到一本《圣经》,因为你弄文学,需要把那当作一本必要的参考书和工具书;你在报纸一角的一则消息中获悉天主教和基督教都已恢复了正常的宗教活动,而在一个有关部门召开的落实宗教政策的座谈会上,有几位宗教界的代表发了言,开列出的发言者名单中,有一位牧师正是胥保罗的父亲;你去胥保罗任教的那所中学去找胥保罗,他果然还在那里没有换过别的单位别的工作,他见到你既未流露出高兴也绝对没表现出不高兴,他知道你已经成为了一个作家,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女儿,他主动问你的头一个问题依然是:“你入党了吗?”
你便问他:“你呢?”
他认认真真地回答说:“这回是真的——快了!”
你和他在学校操场边上那高高的白杨树下一边漫步一边聊天。你记得他对你说:“我跟父亲要本《圣经》给你那没有问题。其实你直接找他要他也会给你,他还记得你。他现在是神学院的教授。现在我不能单纯地把他看成一个宗教界人士,一个唯心主义者,我认识到,他也是国家的一个难得的人才。因为,你知道,他懂得罗马文,古罗马文,还有希腊文,古希腊文,那是好比梵文、满文那样的死文字,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用那样的语言说话了,也几乎没有人用那样的文字书写,就是能读能认能解的人也不多了,而我父亲还会。尽管他在劳改农场呆了20多年,他居然还拾得起来……有关部门很重视他这个专长,正让他带几个学生……不过我当年确实对他太‘左’了,现在回过头来看,是‘左’了,受‘左’的路线、‘左’的思潮影响么!你不知道,1965年年底,劳改部门把我找去了,他们对我说,我父亲劳教期满了,让我把父亲接回家去,我一听就懵了,那怎么行?我多年来一直同他划清界限,不跟他见面,不允许他钻空子用父子情什么的那一套资产阶级的人性论人道主义来软化我。再说我母亲已去世了,我们家已经拆散了,我作主把我们家住的房子捐给街道托儿所了,我和弟弟妹妹都不再依赖父母那不干不净的房产过活;对了,我弟弟、妹妹跟我一样,考大学不管原来填的什么志愿,最后都只被师范类院校录取,而且全被分配到中文专业,所以跟我一样全是语文教师,满门语文教师……总之那时候我们都没有结婚,都住学校的集体宿舍,接回我父亲去我也没有地方安置他,劳改部门就说他们可以通知我们学校,让学校为我和父亲专门安排一间宿舍,那不成问题,可我不同意,你想想,我好不容易坚持了那么多年,同我父亲划清界限,现在可倒好,忽然他跟我一块儿住在学校,住在一间屋子里,我怎么受得了?并且你要知道,劳改部门跟我说得很清楚:我父亲尽管劳教期满,但他的右派帽子还没有摘掉,因为他拒不承认自己的右派罪行;你想当时我能接出那么个父亲来一块儿住么?我也实在不懂,他不认右派罪行,那又为什么不继续对他劳教呢?劳改部门就耐心给我解释,说虽然我父亲不认原有的罪行,但他在劳改农场的锅炉房烧火很尽职,又没有新的右派言行,而原来所判的劳教年限确实已到不拟对其加判,所以我作为家属中的最年长者应当将其领出……我坚决拒绝,我说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跟他住在同一个屋顶下的那种生活,劳改部门就劝我跟父亲见个面,双方协商一下,看怎么办;我也坚决不肯跟父亲见面,我说我是他儿子那没有办法,但我不愿意同一个顽固的右派分子见面,劳改部门就说那只好安排你父亲在劳改农场实行期满留场就业。我一听就同意,说很好,留场就业很好。当然,他留场就业,我也还要继续肃清他对我的毒害和影响……你看,那时候我有多‘左’!可当时我真是那么想的,我以为那样做是对的……”
胥保罗讲到这一切时,语气趋向于平淡,你听了却又一次感到震惊,你在心底里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和谅解他当年的那种态度和做法,你可以断定,倘若换了你,你或许也会提醒自己要同父亲的右派罪行划清界限,但你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接出来,住到一处……
你记得那一天天气异常晴朗,金亮的阳光从白杨树上穿出来,撒出无数闪动的“金币”在你们的身上,那些“金币”非常诱人,然而却虚幻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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