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琴的父亲开了一家小小麻绳店,两层的木结构楼,是所谓“吊脚楼”,即楼体的一部分悬在山崖上,用长长的木桩及竹竿撑住悬空的那部分楼板,下店上居;那吊脚楼是绝对经不起回禄光顾的,而麻绳及其原料也都是易燃品,鞠琴后来再加上这样的理性分析:母亲是一双小脚,跑也跑不动,而父亲是绝不甘心弃下惨淡经营多年的麻绳店管自逃生的,况且鞠琴曾偷看过父亲扳开墙壁藏金条的镜头——那用竹子斜编而成涂以泥巴的墙板是有夹层的——父亲倘手忙脚乱地去掏那金条,或收拾别的细软,也是一定会赶不及跑出火区,从而可能不是烧死在家中就是烧死在那一带的什么地方了……
鞠琴上的是在城市另一隅的蜀香中学,那是一家私立中学,学生可以住校,学费颇昂,父母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她送往那所中学上学的,鞠琴清楚,纵然在朝天门一带,她绝非穷人,然而在蜀香中学里,她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家境贫寒的苦读生。
蒋盈波和鞠琴同宿舍。宿舍里的舍友,以至班上的其他男女同学,还有老师,乃至校长,对鞠琴的遭遇都很同情,但那同情不可能是无限的而只可能是不同程度地有限度的,火灾中遭受变故的学生不止鞠琴一个,而人们心中更萦绕着对于未来的期盼、好奇或迷惘乃至恐惧——生活必将发生比一场火灾更为巨大和猛烈的变化,在大时代的嬗递中,个人的悲剧便化为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鞠琴后来却表示她要感念蒋盈波一辈子,因为她觉得只有蒋盈波一人,似乎是给予了她不打折扣的无限的同情。
蒋盈波却始终并不认领这一功德。
蒋盈波记得,自己当时只不过是挽着鞠琴的胳膊,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慢慢走动而已。她记得自己简直并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安慰的话,甚而至于她简直什么也没有说。鞠琴后来证实确实如此。留在她印象里的安慰话没有一句出自蒋盈波的口,后来发动了对她的小小的募捐活动,发动者既非蒋盈波,捐得最多的也非蒋盈波。不错,蒋盈波仅只是一连几天挽着她胳膊,同她并肩,默默地在操场上走完一圈再走一圈而已。
也许,人在不幸时,最渴求的一非话语,二非物质援助,而是有个人能挽一下胳膊,并肩默默地前行,哪怕这前行只不过是绕圈子罢了。
3
谁还记得蒋盈波和鞠琴当年的形象呢?
当年她们是少女,身材是苗条的,面容虽并非出类拔萃,却绝对像刚刚张开的花蕾。1950年元旦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开进重庆不久,她们一起去参军,所谓参军,是报考解放军的文工团。她们都被录取了,但后来鞠琴去报了到,蒋盈波却没有去,表层的原因,是她父亲蒋一水被北京新的国家机构调去任职,父母要把她和小哥蒋盈平和弟弟蒋盈海带到北京去继续上学;深层的原因,是蒋盈波自身对唱歌跳舞一类的表演活动并无浓厚的兴趣,去报考文工团,无非是潮流所裹挟,乃至于只不过是陪陪鞠琴罢了。
鞠琴却从那时起成为了一名文工团员,并且后来也到了北京,登上了首都最堂皇的舞台,还几度随团出国演出,尽管她只不过是唱合唱,然而她通体俨然放射出一种“文艺工作者”的大家气派,蒋盈波的弟弟蒋盈海一度对她尊崇备至,而蒋盈波便不止一次地撇嘴说:“其实当时人家更愿意录取我!鞠琴有什么嗓子?!”有时蒋盈波会感到自己这种鄙薄未免过分,便补充说:“当然啦,鞠琴识谱能力挺强,无论简谱还是五线谱,她拿到手上便能哼哼,所以合唱队里总留着她,而且她能唱中音,中音难找啊,她就凭着女中音声部的特长,一唱唱了好几十年……”
在北京邂逅后,鞠琴常到蒋盈波家去,蒋盈波的父母,便正式把鞠琴认作了干女儿,蒋盈海便叫她琴姐。
岁月像一首正在演唱的歌曲,不管那曲调是欢快还是凄婉,一个个音符出现又消失,不知不觉之间,那人生之歌已唱过大半。现在鞠琴来到蒋盈波家里,两人坐在沙发上,谁也没有回想起当年手挽手在蜀香中学操场上兜大圈的往事,她俩都形象大变,蒋盈波说是减肥生效,但也分明是个没有腰身的半老太婆,皮肤本来就偏黑,如今更显暗淡,只是眼睛还是那么大,也还有神,面颊上也还有红晕;鞠琴保持着往日白细的皮肤,但却已发福到略显臃肿的地步,她一直是单眼皮,嘴唇很厚,从未妩媚过,但凡见到她的人直到如今大多觉得她顺眼,这大半并非出于她的相貌而是取决于她的风度,而她的风度的核心便是一种似乎出自天然的乐乐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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