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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在曹叔八娘家中看到过一张拍得非常成功的照片,是当年他们热恋时,在轮船甲板的栏杆边拍的,那时他们参加同一个考察团,乘船从甲地去往乙地,他们倚着船栏,姿态自然而优美,江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他们对望着,眼睛里面颜上喷溢出青春和爱情的无形火焰,他们那相互吸引的情景,难道不是这人世最辉煌而永恒的珍宝吗?
曹叔对我少年时代的水彩风景写生给予过“嗯,能成”的预言,这预言并没有准确地实现,但也并没有落空——我后来没有成为画家,却倒成了一个作家——我至今感念曹叔对我潜在的艺术创作能力的发现与推动。
我上到大学时,同曹叔已成为了朋友。这是很微妙的事。八娘于我来说永远只是个可亲的长辈,而喜怒不形于色的曹叔竟同我渐渐结成了忘年交。
我在高中毕业前已开始在报纸副刊上登出些“豆腐块”,八娘对此的反应,不过是笑眯了双眼,拊掌调侃我:“唷,完了!成了大作家了哇?”曹叔却试图同我做些令我乍听颇为吃惊的探讨,例如:“散文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文尾总用省略号作结尾是否善策呢?”我发表过一篇散文《银锭观山》,描绘的是北京西北城什刹海水域的特异风光,他很在意,鼓励我说:“你跟我一样,虽然没生在北京,却长在北京,今后怕也长居于北京了,你不如专门研究北京,着重写北京,这就需要深入到真正体现北京特色的方方面面去……”于是他怂恿我去喝豆汁,吃爆肚,乃至于嚼闻上去臭烘烘的雪霜肠;他细细地引我探讨:“炒肝明明不是炒的,并且主要成分是肥肠,那为什么要称作炒肝?小肚儿明明是猪尿脬做成的,尿脬是膀胱,并不是肚儿,即不是胃嘛,那为什要叫小肚儿呢?这里头都掺和着老北京人的微妙心理……”诸如此类的探讨,往往是在他家的饭桌上,八娘和表妹都吃完散开,而我俩却仍慢慢地喝着酒时展开的。我的喝酒,是曹叔教会的,八娘常常感叹:“完了?!一个人灌不算,还把人家拖下水,有你这么当叔叔的么?”曹叔面对这话仅仅淡笑着,有时甚或还微微颔首:“是呀是呀,我是罪魁祸首么!”好在曹叔自己的量并不大,而且喝得很慢,又讲究要有两样以上的下酒菜。因此,他带我喝酒,只给我增添了许多的乐趣,并未给我的身体和精神带来过些许的不适。我们喝得最多的不是啤酒和白酒,而是黄酒,烫得暖暖地喝,小口小口地喝,在这饮啄之间,曹叔为我迈进文学艺术天地提供着不知不觉的推力。
八娘之爱曹叔,因素之一就是她觉得曹叔有才,不仅有农业专业方面之才,而且有文艺才能,八娘曾在我家对我母亲眉飞色舞地夸耀过:“三姐呀,你哪猜得到,他画漫画画得才好哟!机关里头搞个展览,贴出他好多漫画,咦,笑死人,画那个闹个人主义的,脑壳儿膨胀得南瓜般大;画那个爱闹情绪的,自己把自己身子打了个结儿,完了!围起看的人都笑个不停哟!……”但曹叔自己冷静地意识到,他的漫画,他的书法,他私下写着解闷过瘾的散文,离公开发表在印刷品上都还有一段距离,因此,他把期望寄托在三个表妹身上,这是我意会到的,他并未当着我明确地流露过,他总不失其含蓄沉静的做派,自然又是八娘,往往过分热烈地暴露出她及曹叔的那样一种期望,记得有一回她来我家,手里提着好大一件东西,我母亲一看吃了一惊:“八妹,你这是要出远门么?”她满脸红光地大声解释说:“哪个出远门哟!你看嘛,这不是行李箱,这是手风琴啊!天津鹦鹉牌的,一直想给小涧她们买,总碰不到这个名牌儿,今天你来这儿耍,路上恰恰让我碰上了,吉人自有天相么!”我母亲问她花了多少钱,她说出的数字让我母亲喊出:“完了!你啷个那么舍得哟!”八娘竟激动得一跺脚,连短发都摇动起来:“我们就是喜欢艺术呀!就是盼小涧她们能入个门呀!”这镜头我至今回想起来,还活灵活现,世上渴爱艺术达到我八娘这种程度的也许很多,但表述其酷爱表述得如此真率和强烈,怕不见得多吧?
就爱好艺术而言,三位表妹确实继承了曹叔和八娘的心性,但她们似乎都乏于其父的深沉而富于其母的奔放,记得有一回,我们同去看部队文工团歌剧团的演出,所演的是一出平庸乏味时过境迁永不会复排的歌剧,因为我姐夫屈晋勇曾是那歌剧团的演员,参加了那出歌剧的演出,因此我和表妹们坐在台下等候开幕时都颇有傲然之气,幕布拉开后,在舞台上认出了我那姐夫时,三位表妹都惊呼出声,幕间休息时,我领她们绕到后台,在后台她们不仅看到了熟识的表姐夫,还见到了曾随他们表姐夫到过我家的常延茂。那一回她们恰巧也到我家玩,相互攀谈过,她们竟因为在后台近距离看到自己认识的人以浓烈的化妆改变了面容,并舞动着腰肢准备下一场戏,而互相拍打着手掌表露出一种率真的狂喜——多少年以后回忆起来,我还觉得这是不褪色的一幕。当年我曾暗暗地为她们害臊,我以为她们把一种对艺术的神秘感和崇拜心表达得太直露太丢份儿了,但现在想来,那出自天性的无掩饰流露,难道不是如晨曦中的露珠般艳丽、晶莹、纯洁、芬芳么,后来生活的艰辛人事的烦扰在她们的心上都磨出了厚茧,再想看到她们那种纯情少女的奔放表露,是永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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