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表妹就这样开始了她寻找自己人生座位的奋斗。八娘暗地里流过泪,为当年不该一念之差把小涧送进了那工厂,害得她一个人流落在外;为小涧的性格变得如此粗粝,甚至对父母说话也变得生硬而功利;为曹叔和她自己缺少门路无法将小涧弄回北京……八娘也托过我,看能不能找到线索,用对调的办法将涧表妹调回北京,我挠着后脑勺发愁,且不说没有线索,就是找到原籍是河南那个县的人,人家又怎么会愿意离开北京回到原籍呢?
涧表妹的探亲假到期了,临回去以前八娘弄了一满桌子的菜,我也凑热闹给她送行,涧表妹在饭桌上只拣一种她最爱吃的菜——鲜藕肉盒吃,对于八娘的眼泪汪汪和曹叔的额纹抖动,似乎全都无动于衷,末了冷静到极点地说:“你们就都别操心了,连小表哥也别再帮我打听,你们都是只能靠组织、靠别人、靠运气解决问题的人,出了家门儿脸皮嫩、舌头软,不顶用的。我想好了,我自己有办法——我回去以后就自己跑,一户户地去问,你们家有没有人在北京工作的?有没有退休想叶落归根回老家的?在北京什么单位?那单位让不让对调?……我就不信一个县里问不出一个来!……”
两年以后,涧表妹竟真的用这办法将自己调回北京了,是在一家近郊的仓库里当统计员。
14
当我心烦的时候,我就抻过一张纸来,在上面先写一行“我究竟在烦些什么?”然后开列出1、2、3、4……开列完了逐项冷静地考虑,将它们再分成A、B、C或更多一点的级别,接下去就能把C级以下的逐项划去——这其实很不值得发烦,这其实很容易排除或实现,这是“自作多情”,等等——剩下的几条,集中精神想想,而且尽量往好处、宽处想。最后,望着那张纸,心里就松快多了,尽管事态一点变化也没有。
曹叔和八娘一家回北京很久了,我父母还未给落实政策,原在北京工作的阿姐和二哥也还未回到北京;我自己虽娶妻生子,建立了小小的家庭,聊可自慰,但事业上困阻颇大,经济上甚为拮据,烦恼事真是一大堆。
那几年里,我在北京惟一的亲戚,就是曹叔八娘一家,出于对他们的关心,有一天我也抻过一张纸,为他们开出一串他们的烦恼,综合分析了他们的各项烦恼以后,我把所有的箭头都集中到一个字上,并用红铅笔把那个字重重地圈了起来。那是一个“房”字。
涧表妹虽然对调回了北京,却并无宿舍可住,办对调手续时,接收单位就把话说在前头了——人可以来,住房请自理——她回到北京便给家里买了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床,让涓表妹睡下头,她自己睡上头,铁架上下铺紧挨着曹叔和八娘的双人床,当中拉一幅布帘,这样睡了些时候,曹叔感到很不自在,后就换成八娘和涓表妹睡双人床,涧表妹睡上下铺的下铺,曹叔每天晚上爬到上铺去睡。但这样睡了一阵,又因为曹叔块头儿太大,一翻身就满屋子的咔啦咔啦响,涧表妹说简直是地震,最后曹叔和涧表妹又易了位——别忘了外面厨房中还有爷爷,爷爷身体垮了下来,晚上忍不住地咳嗽;全家这样地睡觉在盛夏尤为痛苦。
他们合用的空间如此之小,却又至少总有三个人白天仍要留在家中,爷爷不必说了,八娘因为确诊为冠心病,提前退休了;涓表妹因为考大学失利,决心在家复习一年重上考场;这样就引出了许多难以避免的摩擦。
当然,希望在前,曹叔他们机关正盖宿舍大楼,大楼刚打基础,机关的分房委员会已经开始工作。为了公平合理,根据十多种因素给每个人打分,我听八娘给我念叨过,他们有希望分到三居室的单元,关键在有爷爷同住,因为三代人比两代人多五分,倘若他们的三代人是有一位奶奶或姥姥,因为他们是两个女儿,那就要在从五分里扣去两分,因为人家觉得女儿可以同奶奶或姥姥同住一屋。
那一阵子我去曹叔八娘那里,或偶尔曹叔八娘到我的小家庭来,我们的话题往往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房子上。涧表妹很少到我家来,涓表妹根本就不来,因为她自从考大学失利以后,就抱定了某种其实是过分的决心。据曹叔八娘说她在家跟他们话也很少,跟姐姐和爷爷甚至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天到晚坐在屋角的书桌前温书——那书桌别人都自觉地不用,尽着她独享——我去他们家时,她往往头也不抬地继续背书、做题,所以我对她留下的印象,只有两个反射着光影的近视镜的圆片儿,以及偶尔发出的“你们声音小点儿行不行?!”的呼声;吃饭她往往不到厨房的小桌边,而由八娘把饭菜给她端到书桌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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