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成应声出现在舱口。
“你去——把这位小娘子的行李搬进来。然后吩咐船家马上开船!”
“是!”冒成答应着,但是身子却没有动弹。
“去呀!呆着做什么?”
“是——呃,启禀大爷,刚才外面来了个人,他说他是小娘子的爹……”冒成垂着手说。
“唔?”冒襄的目光顿时闪动起来。他怀疑地瞧了董小宛一眼,问冒成:“他来做什么?”
“他说、呃、他说……”
“快说啊!”
“是!他说,这位小娘子是他一手养大的,大爷不能就这样把她带走了,他求大爷念他年老孤贫,好歹赏他几个钱。”
这要求来得如此突然、意外,有半晌工夫,舱里变得一片静默:冒襄双眉紧皱,一言不发;张明弼微低着头,在慢慢地捋他的胡子;董小宛则显出一副又急又气的样子。她大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当发现似乎谁都不打算听她的解释时,她的表情就由情急变成绝望了。
终于,冒襄慢慢地抬起了头,冰冷的目光笔直地射向冒成,后者哆嗦一下,赶紧低下头去。
“胡说!”冒襄蓦地吼叫起来,“宛娘不过是跟船送我们一程,一两日内就要回来。什么‘把她带走了’?他说这话想敲诈谁!以为本公子会吃这一套?笑话!
告诉他,钱,有!可就是不给他,半个子儿也不给!让他赶快走,别耽误了开船!”
说完,冒襄就转过身,狠狠地盯了董小宛一眼,快步走进与小厅相连的卧室里,“砰”地关上了门。
一
虎丘大会之后的第三天,即农历三月三十日夜里很晚的时候,钱谦益和柳如是乘船回到了常熟。随他们一道回来的还有陈在竹等三位族人,以及一群男女仆役。
当由灯笼、伞盖、大轿、小轿和各式箱笼行李组成的这支队伍浩浩荡荡进入半野堂时,钱府上下都从睡梦中惊醒,忙碌起来。从大门、二门、大堂、二堂一直到内宅偏院,灯光接二连三地亮了。几个执事头儿几乎是同时出现在门厅里,神色惊惶的仆人来回奔跑,两顶专供宅内行走的肩舆已经抬出轿厅来准备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门班糊里糊涂地走错了方向,被班头夹脖子揪住,用力一搡,跌跌撞撞奔回队列里。
钱谦益在轿厅下了四人抬大轿。他显得憔悴而疲惫,黝黑的脸明显变瘦了,头发胡子也似乎白了不少。在等候其余几个人下轿的当儿,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几名执事头儿的殷勤问候,也没能使他打起精神。直到陈在竹等人默默地走过来,征询地望着他时,钱谦益才勉强睁开眼睛,摆摆手:“嗯,你们都回去吧!”
说完,他就转过身,同柳如是各自上了一顶肩舆,由两名小厮提着灯笼在前头照路,慢慢地向内宅行去。
今夜没有月亮,几颗闪烁的星星,只眨了眨眼,就隐没在薄翳中了。宅院里一片幽暗,远近疏落的灯火在夜气中颤动着,更鲜明地凸现出来;肩舆两旁,廊柱、栏杆,以及栏杆外花树的影子不断闪过;大门那边的人声渐远渐小,听不见了,耳畔只剩下训练有素的轿夫们又轻又匀的脚步声……也许是回到了家的缘故,钱谦益觉得紧张的心情开始松弛下来。虽然肢体加倍的倦怠,但这些天来拼命撕扯着他的神经的那只利爪,终于松开了。他仰靠在椅上,默默地瞅着长廊外的那一道黑糊糊的、城垛似的高大院墙,忽然感到:天地固然很大,但是一个人只需要有一角之地,就完全可以躲开扰攘的人世,自得其乐地生活下去。而自己的这个家是安全的、可靠的。在这坚固高大的院墙之内,绝对不会有自己的地位和权威遭到蔑视那种情形发生。
这就够了,至于院墙外面的风风雨雨,大可置之不理。“哼,让他们爱怎样播弄就怎样播弄好了!所谓名声,所谓威望,无非是博取高位的一种本钱。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还有什么用!”他冷淡地想,开始觉得近两三天来,自己为此而惊慌失措,寝食不安,实在没有必要。接着,他又想到,这一次无疑十分倒霉而且扫兴,但同天启元年主试浙江,被人告发纳贿舞弊,以及前几年本乡奸民张汉儒上京诬告自己那两桩事比较起来,毕竟幸运得多。那两次都被弄得锒铛入狱,几乎陛命不保;这一次大不了复官不成,白赔几千两银子,外加被人指责非议一阵子,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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