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1:夕阳芳草(113)

2025-10-10 评论

    她早就发现,尽管自己口口声声称陈夫人做“姐姐”,对方也不曾就此提出过异议,可是这个老太婆却始终不肯回称自己一声“妹妹”。
    这常常使柳如是尖锐地、屈辱地想到:对方实际上仍然不肯承认彼此的平等地位,哪怕她嘴巴上并不这样说……“咦,怎么不坐?坐啊!”陈夫人催促说,她对于柳如是的踌躇显然有点奇怪。
    “是呀!柳太太,太太让你坐哩!”钱孙爱也热心地帮腔。
    “哼,再不坐,她就会当我不敢呢!”柳如是想,只好憋着一口气,在陈夫人右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这之后,为着保持一种起码的家庭气氛,她们开始谈起天气、柳如是这次随钱谦益到苏州去的见闻、车舟的劳顿,以及家中的一些琐事等等。陈夫人的脸上始终挂着蔼然的微笑,她耐心地听着,从不打断柳如是的述说。柳如是则显得过分的兴奋和快活,她用苛刻的、批评的口吻谈到她所见到的一切,不断地在谈话中引进各种各样深奥的典故和古人的名言,她还常常无缘无故地发笑,随后就突然停下来。
    “昨天晚上老爷很晚才睡么?”陈夫人不动声色地问,回头瞧了瞧寝室的门。
    柳如是斜了陈夫人一眼。“她为什么总是摆出这副样子?好像这府第里惟有她才是名正言顺的主子似的!”柳如是忿忿地想。
    为了表示对这种可恨的“尊严”的鄙视,她故意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回答:“昨天么,老爷一回府就睡下了。嗯,他呀,就是这么个怪脾气,要么不睡,要么一睡就睡个没完!我劝过他多少回,这样不好,会伤身子的哟!当时,他还真听了。可过得十天半月,又忘啦!”她顿了顿,瞟着陈夫人,“老爷这脾气,姐姐还能不知道?”
    “是这样的么?我当真还不知道哩!”陈夫人老实地回答。
    “啊哟,姐姐这话可是在骂我了!”柳如是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姐姐怎会不知道?若是姐姐说不知道,就是骂我随口喷蛆了!”
    陈夫人怔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怎么会?这些年,都是你们服侍老爷。他的脾性儿怎样,自然该是你们比我知道多些。”
    柳如是不做声了。她眨眨眼睛,感到有点失望:“哦,她为什么不生气?我明明在挖苦她,难道她听不出来?不,她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我!对啦,她是大家小姐,我不过是下贱的娼妇。她想必觉着,连同我生气也有失她的金贵身份!”这样一想,柳如是仿佛给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似的,呆住了。她茫然若失地瞅着陈夫人,渐渐现出一种绝望的、怨毒的神情。
    “老爷暂且不醒也好,有一桩事,我原要先与你商量的。”陈夫人说,仿佛没有留意柳如是的神情。
    “……”
    “是这么回事,三姨太她有过错,得罪了你,我已经教训过她了。闻得老爷也很生气,要将她赶出去,让她到城东老屋去祝这原也应该。只是乃念她服侍老爷十几年,又有生养孙爱这份功劳。
    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想向你讨个情,饶恕了她这一次,下次再犯,加倍责罚,我也决不维护于她。你瞧,这样成不成?“陈夫人垂下眼睛,缓缓地说着。以她的身份,用这样的口吻向柳如是说话,在旁人看来实在是低声下气得过分。站在旁边的大丫环月容和两个老妈子惊异地瞧着她,又望望柳如是,脸上都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柳如是自然不会看不见这一点。本来,这件事她已经答应钱谦益暂且作罢,不过怕朱姨太知道后,愈加神气起来,才一直故意拖着,不给她说清楚。至于陈夫人,她从娘家回来时,钱谦益同柳如是已经上了苏州,自然也不知道。如今她显然是听了朱姨太的投诉,出面来说情的。不过,老太婆的这种态度和口气,却使柳如是十分恼火。“哼,你这是故意让我难堪、出丑、下不来台!我可不是傻瓜!”她想。
    于是冷笑一声,说:“姐姐这话,我可是万万不敢承当!我是什么人?怎敢如此大胆,起意要把三姨太撵出府去?纵然这大半年,我在老爷身边的时候多些,但老爷的事情,我是一星半点也不敢过问。三姨太骂我、咒我,背地里阴损我,我心里不痛快,辩驳几句也是有的。可是大婆小婆拌嘴斗气的事,哪户人家少得了?吵过就算了,我可没往心里去。我也不知老爷要把三姨太赶出府去是何用意,眼见老爷火气大了,吓得想问也没敢问。如今姐姐不知受了哪些个黑心瞎眼的丫头妈子撺掇,突然来向我讨情,真叫我吃惊不小!瞧这样子,我岂非成了那轻贱狂妄、没教没养的人了?姐姐你心里有气,骂我、打我都行,可千万别提这讨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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