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一听,连忙说:“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你们索性全搬了过来,我就在这屋里同夫人一块儿吃。”
红情答应着,退了出去。
柳如是微微一笑,表示领会到钱谦益的体贴之意。她眼睛一转,提醒说:“噢,相公刚才有什么稀奇的事儿要说?”
“哦,是这么回事——刚才,我在西院,正同在竹、养先商议周阁老那封信的事,忽然来了个求见的,我一瞧帖子,倒吃了一惊。
你猜那人是谁?竟是阮圆海家的一个清客,叫臧亦嘉,余姚人,是个戏曲班子的教习,不知你可认识?几年前,我在南京见过他一面,差点儿忘记了。这一次,他奉了阮圆海之命,专程到常熟来,喏,给我带来这一封信。“钱谦益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封信,放在桌上,笑着说,”阮圆海在信里说什么他也是进士出身,素知忠君爱国的大义,他过去依附魏阉是不得已,也不曾反对东林,全是一篇鬼话!
不过,最后那几句说得倒真切,竟是信誓旦旦,说是‘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此水!’哈哈,这胡子急着重新出头,只怕快急疯了哩!傲缡强戳艘谎勰欠庑牛剩骸跋喙录依弦巧桃榈迷跸窈鋈灰ё乓恢豢喙铀频模娴谋砬楸涞冒蒙テ鹄础?他紧紧皱着眉毛说:“还没个头绪。在竹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以利用三月二十八复社在虎丘举行大会之机,联络一帮子人,在会上提出消除门户朋党之见,共扶社稷,并作出公议,上达朝廷。本来么,也不失为一策。只是这一次虎丘大会,两浙的士子估计会来得不少。浙西倒还罢了,浙东的慈溪、甬上那一帮书呆子,却是难轧得很。何况,你也知道,自从天启元年,我主试浙江,闹了那一场公案之后,浙人之于我,已势成水火,又怎能指望这一次他们肯同我联手呢?”钱谦益说完,又连连叹气。
柳如是已经梳妆完毕。她拿着一根玉簪,在案上轻轻地敲着,说:“阮圆海既然急急地派人送信来,此事看来不像是周相公有心推搪,只怕有几分真!陈家老爷的献策,也是可用的。至于浙人作对,嗯,确实是一道难题。不过……只要他们并非全都主张对阮圆海赶尽杀绝,事情就有可为……”钱谦益心中一喜,连忙问:“呵,莫非夫人已有良策?”
柳如是摇摇头。她笑起来:“瞧相公的着急劲儿,只怕并不在阮圆海之下哩!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有什么良策?不过闲着无事,我倒是可以替你想想。”
钱谦益被她打趣,毫不着恼。他喜滋滋地说:“我知道夫人不只是个‘女元龙’,还是个‘女诸葛’,必有奇计妙策,为我分忧!”
这时,红情和另外一个长得又瘦又小的十二岁丫环绿意,已经把晚膳搬进寝室里来。于是,他们中止了谈话,站起来,一齐朝饭桌走去。
一
钱谦益与柳如是谈话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在远离常熟数百里之外的南京城里,一乘两人抬的轿子,从秦淮河房转出来,匆匆过了贡院,顺着热闹繁华的街道,一直向西行去。
天气晴朗。温暖的阳光从蓝澄澄的天空中斜照下来,把左边一排房屋的阴影,投在宽敞的、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投在行人的头上、肩上;右边一排店铺的铺面,则沐浴在耀眼的阳光里。这些密密麻麻的店铺,房檐不高,门面挺宽;写着“绸绒老店”、“京式小侗、“网巾发客”、“画脂杭粉名香官皂”、“川广杂货”、“西北两口皮货发售”、“东西两洋货物俱全”、“内廊乐贤堂名书发兑”、“万源号通商银铺”等类字样的招牌,琳琅满目。街道上,乘轿子的、跨驴勺、步行的人,熙来攘往;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麇集在官廊内,高旨叫卖,讨价还价;门前挂着灯笼、供着时鲜花朵的茶社里,座无虚席,生意兴隆;酒楼上人声鼎沸,笙歌盈耳,随风飘散着哧哧的艳笑和酒肴诱人的浓香……虽然北有“建虏”,南有“流寇”,国家的局面一天乱似一天;江南各府又连年遭灾,“哀鸿遍野”、“饿殍载道”一类的消息不断风闻;而且南京城里的米价,也涨到了三两六钱银子一石,为大明开国以来所仅见。但是,这一切似乎都未曾给这个江柯最大的都会,投下一丝一毫的阴影。它依旧是那般容光焕发,巧笑迎人,金迷纸醉……其实,令人不安的影子也不是没有——街上的流民乞丐明显增多了,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米铺里,因为无人食用,过去很少出售的大麦、荞麦,现在忽然成了热门货,五千钱一石,仍然供不应求;酒筵歌席之上,那些哗笑哄饮的豪客,会因突如其来的一声悲叹,而举座为之失欢;甚至那些并无事实根据的谣言,也不止一次地使城中的居民们惊慌失措起来……不过,这些看来都无伤大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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