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虏固然可虑,但本朝心腹之患,只怕实在流寇。”他慢吞吞地说,胖圆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忧虑神色。像当时相当一部分官僚士绅的看法那样,在熊明遇的心底里,其实觉得关外的清兵虽然可怕,至少还可以通过议和输款,求得一个时期的苟安。但是,面对变得越来越强大的农民起义军,他们却感到束手无策。不管是用“剿”还是用“抚”的办法,都已经越来越不奏效。农民军就像一股刚猛无情、飘忽不定的旋风,冲决一切,扫荡一切,正在从王朝大厦赖以矗立的最底一层、也是最根本的一层的基础上,不折不挠地破坏着、轰击着,使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也已经很分明地感到大地的剧烈震动,听到殿基塌陷、梁柱摧折的可怕声响,以致心惊肉跳,再也无法安枕。事实上,自上一年以来,位于河南的重镇开封,就一直受到以李自成为首的农民军的猛烈进攻,几乎失陷。现在李自成虽然暂时解围而去,但随时随地都可能卷土重来。至于以张献忠为首的另一支农民军,则同革里眼、左金王等部联合起来,正在凤阳府境内横冲直撞,摧州陷县,杀死守官。最近一次,竟攻下了离南京不远的盱眙。他们的图谋已经很清楚,就是准备打过江南来。现在熊明遇虽然一面全力防备,但另一面却不知道明早一觉醒来,周围的世界是否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正是这样一种焦虑,近日来把熊明遇弄得不寒而栗,苦恼不堪。
他犹疑了一下,终于压低声音问:
“贤侄,依你之见,大明中兴,尚有希望否?”
“哦,老伯是说——”
“嗯,嗯!”熊明遇不等冒襄说完,就急急忙忙地点着头,还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害怕他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似的。
冒襄沉吟了一下,谨慎地说:“老伯所虑,小侄亦曾想来。只是浅陋之见,恐怕……”“哎,贤侄只管直抒所见。”
“是!”冒襄应诺着。他低下头去,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小侄冒昧胡言,请老伯指教。时至今日,此事只怕已在两可之数!”他顿了顿,似乎要增加这句判断的分量,“其问大患,自然在于建虏与流寇。建虏白天启元年以来,以沈阳为巢穴,内修制度,外行侵伐,十余年间,已骏骚然雄有辽东以北广袤之地;且东降朝鲜,西收蒙古,羽翼之势已成。彼对我朝佯示就抚之意,实则鹰扬虎视,无日不图南进。天启七年至于今,已三度入寇,京畿以及燕、赵、齐、鲁之地,悉遭蹂躏,杀掠极惨。如今更举倾国之师,专攻松、锦,其意在夺取山海关甚明。山海关为京师门户,虎狼之心,意欲何为,实已昭然若揭!至于流寇,崇祯元年,贼众不过万数,地不出陕西一境,而且各股不相隶属;七年之后,已经居然拥众二三十万,扰地遍及秦、晋、川、楚,然官军尚能制之。尔后凶岁连年,饥民大起,兼之朝廷剿抚之策不定,遂致贼势蹶而复振,日渐坐大,竟成今日难以制御之局面。且闯、献二贼,尤为悍猾而强,狂悖之志,曾不下于建虏,令人可惊可虑。况且——”冒襄说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自古以来,未有国乱于内而能攘夷狄于外者。时至今日,国势之危殆,实为历代所罕见。朝廷倘不急图良策,中兴之业,只恐终难有望!”
冒襄说完了。他谦恭地垂下头,等待主人的指教。但是熊明遇却呆呆地坐着,老半天不做声。不错,这一番话的内容,他也曾经零零碎碎地想到过,可是此刻从这位年轻士子的口中,用如此清晰尖锐的语言说出来,仍然使他的内心受到很大震动。有片刻工夫,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一幅国破家亡的可怖图景:京师的城门纷纷失守,紫禁城里外燃起冲天大火,禁卫军和内侍作鸟兽散。皇上横刀殉国,百官或死或走或降。而他,熊明遇,自然也要一死以报国恩,这似乎是无可选择的。可是他还有一大群妻妾儿女,到时他也许不忍心让他们全都跟着自己去死,那么就会有人活下来,结果命运却极为悲惨……啊,他们将会怎样呢?被杀戮、拘系、蹂躏、凌辱,最后沦落街头,成了贱民、妓女、乞丐!这种可怕的悬想把熊明遇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动弹了一下,想摆脱这种重压,结果只是把身子缩做一团,瞪着惊恐的眼睛,喃喃地问:“那么,那么贤侄有何救时良策?”
“啊,只怕说出来更不足污老伯清听了!”冒襄抬起头,看着主人,谦逊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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