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1:夕阳芳草(53)

2025-10-10 评论

    阮大铖的书房设在一个独立的小小庭院里,是一明一暗的两问平房,外面照例是花草木石,室内却布置得出奇的简朴。特别是里面一问,只有数架图书,一张长榻,几把椅子;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之外,并无任何珍奇玩好之类的摆设。墙壁上也只是正中一面挂了一幅《百子山樵笠屐图》,画中的阮大铖头戴斗笠,脚蹬木屐,一副世外闲人的神气。只是两旁的对联却与这画并不相称。那联语是: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下署:百子山樵并书崇祯十年元月吉日徐青君是头一次走进阮大铖的书房。他满心以为石巢园到处都是珠帘绣幌,陈设精奇,这书房想必也是极其华美讲究。万没料到竟是如此简朴,甚至寒伧,脸上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阮大铖一直在留意他的反应,这时看见不出自己的所料,就得意地微微一笑。
    等大家坐定,仆人重新奉上茶来之后,阮大铖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青君兄想必以我这书室简陋过甚为怪了?这里头却有一个道理——前几年,我被复社那伙人逼逐,只有躲到牛首山祖堂寺去祝当时所居僧房,十分简陋,也只这么一所斗室,而且只有两椅一桌,连门也不敢多出。不过说来也怪,偏是这样的陋室中,我反而万虑俱洗,胸无杂念。每夕三更之后,灯前独坐,便飘飘然神游于别样境界,握笔展纸之际,竟是文思喷涌,如有神助,数月之内,一口气写出了《桃花笑》、《井中盟》、《双金榜》,你道奇也不奇?”
    计成“氨了一声,脱口说道:“莫非这书房竟是依照祖堂寺的模样布置的?”
    阮大铖点点头:“不错。由此我悟出一个道理,以往我之所以文思不振,皆因眼前的锦绣珠翠太盛,窒碍了心头空灵之气。故此回来后,我便命人把一应多余陈设尽行撤去,单留下这几样东西。
    尔后,哈哈,果然就大不相同!便是这部《燕子笺》,也只费了两个月的工夫,便写出来了。“徐青君听得张大了嘴巴,连正题都忘记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书房的布置原来有如此奥妙。
    马士英冷笑一声,说:“那么圆老倒是该多谢复社才是了!”
    阮大铖拍着又肥又圆的膝盖,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说:“正是正是,他们虽然对我不够客气,可是我现在却不恼他们。要没有他们那一次捣乱,我这四五本传奇,只怕真还未必写得出。说起来,他们可算是我咏怀堂的功臣哩!”
    徐青君错愕了一下,随即放心地微笑起来。他想起了方才同马士英谈话的时候,开始也是这样的。“这些老奸巨猾的老家伙,总爱故弄玄虚!”他想,于是用了狡黠的口气问:“圆老,你当真不恨复社?你?”
    “当真不恨,当真不恨!青君兄,我劝你也别恨。他们这些人性子是激烈了点,可也不见得便是歹人。譬如他们刚才敲了你一百五十两银子,无非见你有的是钱,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其实也不是装进自己的腰包。他们不是转眼就拿去赈济饥民了么!”
    “啊,你,你怎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我刚才出门,满街的人都在说这件事。赈是他们放的,银子却是你徐二公子的,这谁都知道。没有你徐二公子,他们想放赈也放不成。所以真正做善事的其实是你!他们本想敲诈你,却反而促成了你这桩善举。
    这也正像我写传奇一样,你又何必恼他!”
    徐青君“哼”了一声。“圆老,你这不是在打哈哈吧?”他斜瞅着阮大铖问。
    “打哈哈?”阮大铖故作惊讶地说,“不,绝对不是!为什么要打哈哈?我顶顶讨厌打哈哈了!”
    徐青君这才真正愣住了。他大惑不解地瞧瞧阮大铖,又瞧瞧马士英。后者此刻端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捋着山羊胡子,正在闭目养神,摆出一副绝不介人的神气。
    “可是我非报此仇不可!”徐青君突然跳起来高叫。
    “啊,青君兄一定要报此仇?”
    “当然要报!”徐青君那苍白的胖脸竟也被愤怒逼出两片潮红来,他吵架似地说,“我是小人量窄!可没有你圆老的君子大度!
    也不像你圆老这样、这样——“他噎住了,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急得眼珠子乱转,像是要抓住能帮助他说下去的倚仗似的。忽然,他的眼光落在正墙的对联上:“这样,这样‘有官万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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