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莫非老伯忍心眼见复社毁于一旦不成?”黄宗羲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他显然无法理解,像钱谦益这样一位他素所景仰的东林前辈,何以对于这样一件关系复社存亡的大事,竟然会无动于衷?
“贤侄,是定生、次尾他们让你来的吧?”钱谦益注视了黄宗羲片刻之后,突然冷冷地问。
黄宗羲一怔,摇摇头:“不是。次尾他们并不知道老伯来了姑苏。小侄到这儿来,事先也不曾告诉他们。”
钱谦益笑了:“贤侄又何必瞒我,此等大事,次尾、定生着你来问我,原也应该!”
“老伯说的是。不过,小侄此来确实不曾告诉他们。”黄宗羲回答得很认真。
钱谦益不言语了,可是冰冷的目光仍旧在黄宗羲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断定对方并非说谎之后,他才重新堆出微笑,走过来,拉住黄宗羲的手,用亲呢、诚恳的口吻说:“贤侄,不是老夫存心推托。你也知道,老夫以病废之身,待罪山林,虽然深自韬晦,亦难免为朝中小人所侧目。去岁蔡奕琛行贿事发,不肯入狱,竟诬告老夫教唆复社构陷于他。幸赖天子圣明,置之不问。此次若公然出面干预社事,岂非适足授彼以柄?老夫一身不足惜,只怕于社事不惟无补,抑更有害呢!虎丘之会,既然定生已赴金坛请仲驭、介生他们来,纵有大事,他们尽能应付裕如,贤侄倒也不必担忧。”停了停,他斜觑着黄宗羲,又意味深长地补充说:“眼下四海汹汹,人情昏乱,谣言蜂起,往往真假难辨。贤侄须得自有主张,心明力定,勿为他人所蛊惑左右,这也是要紧的!”
一
一连两天的阴雨,使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苏州来的复社社友们颇为扫兴。他们大部分时间都被困守在各自的客房里,喝闷了酒,睡厌了觉,各种话题也都谈完了,只好百无聊赖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皱眉头。有人甚至断言,这次虎丘盛会必定被这鬼天气弄得黯然失色,兴味索然。可是,到了三月二十八这一天,一抹明亮的曙色出乎意料地从天东头冒了出来,接着,沉默了多日的鸟雀也开始吱吱喳喳地啼鸣着,扑楞楞地上下飞窜。虽然天幕上还浮荡着薄翳,原野上也依旧水气迷蒙,但是曙色深处,一朵嫣红的朝霞蓦地绽开了。它犹如从天孙的织机上飞出的锦缎,不断地涌现着、堆积着,把璀璨的光华投向高天,投向大地,投向炊烟四起的城市。于是,返青的小树林啦、正在开耕的田野啦、城头上的雉堞啦、屋脊上的瓦顶啦,都一齐闪出五彩的光晕。微冷的空气中,有一股清爽的、令人心神愉快的意味。
从大清早起,阊门外码头、接官亭、钓桥一带,就聚拢了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
因为几天来,复社的相公们又要大会虎丘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七里山塘,所以船户们都纷纷赶来抢一份生意。其中有一篙一橹的“七里虱”,有双橹的快船,还有重檐走舻、富丽堂皇的沙飞船,一只一只都拾掇得雅致整洁,船身漆着彩纹图案,讲究的还在窗户上嵌上蠡壳,在舱里陈设着香鼎瓶花。掌篙摇橹的,大都是些中青年的船娘。她们的发髻梳得油光水滑,脸上薄薄地施着脂粉,鬓边插着珠翠,雪白的手腕上还戴着明晃晃的镯子,娉娉婷婷地站立在船头上。每当岸上来了客人,她们就七嘴八舌地用苏白招呼起来:“几位公子阿要上虎丘去白相?介末请坐我的船去好哉,船上有茶喝,有点心吃,交关之舒服稳当,保管公子们满意,好哦?”
“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我的船又快又稳,上虎丘白相最便当,还有这位大爷,也一起来哉,勿要看介只船小,再坐几个人也勿要紧格!”
“介搭去虎丘,坐船最舒服哉,如果这几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价钿一定便宜,好吖戈?”
一般外地初来的客人,见了这样如花似玉的船娘,听了这甜美动听的柔声软语,都会顿时心平气和,觉得很难拒绝。老实一点的甚至连价钱也不好意思同她们争论,身不由己地就跨上船去。于是长篙一点,柔橹轻摇,一只画船就离开了码头,“欲乃”声声,沿着七里山塘,向虎丘荡去了……当载着复社士子的船只三三两两离开码头的时候,冒襄也乘船到了苏州。同他一块赶来的还有他的朋友——金沙人张明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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