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起初一直绷着脸,可是听着听着,他的神情不由得变了。
这时他猛一慌神,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
“冒公子,你很怪阿娘糊涂,怎么中了田府的奸计,其实,阿娘不是糊涂,她是真怕你哟!”
“啊,怕我?”
翠影叹了一口气:“阿娘常说,她实在配不起公子。她老怕公子变心。她还说,公子与众不同,是个心比天高的人,对公子表面上不能百依百顺,要不就会给公子瞧不起。所以她平日拿架子,使小性儿,都是一心为的拴住公子的心。可是,每闹一回别扭,她心里就直哆嗦,生怕当真把公子给惹恼了。待到这大半年,公子无音无讯的,她就真的害怕了。所以听说公子派人来接,她再不敢怠慢,即时便去了。
谁知偏偏中了奸计!公子,阿娘若不是那样怕你,她也不会……”翠影说到这里,忍不住用双手掩着脸,哀哀痛哭起来。
冒襄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令他如此气恼,又如此抛撇不开的陈圆圆,竟是这样一个女人……刹那间,他感到心中一片纷乱,茫然地倒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懊恨地低下头去。
二
尽管早就到了该出门的时候,郑元勋在他下榻的半塘姜氏别业里,还迟迟地不想动身。他已经换好了衣裳,却长久地站在堂屋中央,怔怔地瞧着被早晨的太阳照得闪闪发亮的乌木门槛,觉得那仿佛是横在脚下的一把剑——也许自己一抬脚就能跨过去,也许反被突然跃起的剑刃割伤足踝……由于答允在虎丘大会上充当钱谦益的代理人,两天来郑元勋都处于后悔、不安和苦思焦虑之中。如果说,最初他作为一名附和者,还没充分认识到这件事的复杂性和危险性的话,那么现在就完全不同了。他越想越觉得困难很多、风险极大,万一办不成,到头来身败名裂,被士林唾弃的厄运就会无情地落到自己的头上。每当想到自己的半世清名,想到半年来自己暗地里苦心经营的一切,很可能会因此被一股脑儿葬送,郑元勋就心惊肉跳,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郑元勋十年前就当上了复社在扬州地区的社长。复社的领袖张溥在世的时候,他一直是兢兢业业,勤于职守,丝毫不敢存有非分之想。他只求能保住已有的地位,作为将来的进身之阶,就心满意足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半年前,年纪还不到四十岁的张溥突然病逝。副手张采的魄力、才智都远逊张溥。加上他人仕做官之后,很为朝廷注目,不便公开参预社事。这样,由谁来接替张溥的位置,就成为全社面临的最大难题。而社内各派系的角逐争夺,也就由此而激烈展开。其中,风头最舰名声最响的,自然要数吴应箕、陈贞慧这一派——吴应箕是复社资格最老的学长之一,陈贞慧则是“四公子”之首。他们以东林党人、前礼部主事周镳为后台,在社内一呼百诺,颐指气使,谁都得让着他们三分。对于领袖的金交椅,他们自然不肯放过,而且志在必得。然而,这一派人言行偏激,目空一切,却也招致社内许多人的不满;尤其是旧几社那一批人,对于吴、陈派的飞扬跋扈早就看不顺眼,于是挺身而出,处处同他们作对。旧几社一派人实力也不小,但成员都是松江一带的士子,难免心存地域之见。他们反对吴、陈,固然能争取其他地区一些社友的同情和支持,但想夺取领袖全社的位置,就不是那么轻而易举了。这两派势均力敌,谁也压倒不了谁。正是面对这样一种形势,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在郑元勋的心中悄悄萌动了。
起初,它很小,只是不显眼地冒出一点尖角儿,然而,它是那么可喜,那么逗人,于是,就一天天地生长起来。不过,郑元勋仍然把它保护得很小心、很隐蔽,甚至他的一些最亲近的人,也全不知道。当然,这并不妨碍郑元勋开始积极活动。他本来就有平和、公允、踏实、稳重的好名声。从此,他愈加显得虚怀若谷,礼贤下士,竭力同吴、陈派和几社都保持良好的关系。与此同时,他不放过一切机会,在社友面前表示继承西张夫子(西张夫子:复社十子对张溥的尊称。)的遗志使之发扬光大的决心,以及对社内纷争之局的忧虑和痛心。然后,他就滔滔不绝地大谈重振社局的方针措施——第一、第二、第三……郑元勋很明白,要实现登上领袖宝座的目标,光靠这些还不够,还必须有强大的后台,于是,他又找上了钱谦益……这些活动是有成效的,这次虎丘大会,他就被推举为两个主盟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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