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丫仿佛就在我的眼前,她说好大头嘴真像抹了蜜,你先喝一瓶娃哈哈,五丫姨给你下碗肉面吃。她一转身,我就从怀里掏出甲胺磷,但甲胺磷在大瓶子里,太不好拿了,我决定还是换成芙南丹,像红色的沙子,可以用纸包起来,拌在饭里,什么鸟吃了都死,以前我看安南爷下稻种,拌这种红沙子时还戴着手套口罩,后来老鼠偷吃了稻种,就被药死了。不久前我看见二皮叔的柴屋角落里还有一点芙南丹,但不知道是国产的还是日本的。听说国产的不够毒,有一年细婆想不开,吃了半斤也没死,去马连店洗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八十多岁了,走路飞快。
但我不能把王大钱也毒死,他死了我四丫姨怎么办。这时五丫就把一碗热腾腾的肉面端上来了,上面还卧了一只胖胖的荷包蛋,香喷喷的面条撩着我的鼻子,一直香到我的瘤子,我的皮肉,我的下水,我吱溜吱溜地吸着面条,就把毒药的事情给忘记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看见一条狗,是黑的,尾巴有点秃,很像我以前养过的黑子。但它的眼睛不像,它不认识我。
黑子早就死了。
那时候不让养狗,所有的狗统统要杀光。民兵连长上我们家,要把黑子弄死。我没生出来的时候黑子就在我们家了,我用土块扔民兵连长,不让他抓黑子,但我被我爸抓住了。
黑子跑到房顶,被民兵们用长竹竿硬赶了下来,黑子就被他们抓着了。他们把黑子吊在我们门口的桐子树上,他们一抓住黑子,我就开始哭,我哭得满地打滚,死去活来,那人看我哭得厉害,怕出人命,就把黑子放了下来,没吊死。过了不久,黑子还是被弄死了。
我们村的狗只剩下三条。
从前差不多家家养狗,谁家的孩子去上学,总有一条狗跟在屁股后面,学校门口有各种各样的狗,狗把孩子送到,就各自回家,大路小路,田埂河岸地里,到处都是狗,大狗叫,小狗也叫,汪汪的连成一片,跟过节一样。
一条狗要是平白无故冲谁汪汪叫,那人肯定就活不长了。王榨有个老头叫细棍,黑子一看见他就叫,一听见他说话也叫,细棍走路的声音它也认得,他在狗背后好远走路,狗都汪汪直咬。细棍说他从来没碰过这狗,谁都不知道狗干嘛光咬他。
细棍弄了鱼肉,一大碗,给它吃,吃完了它还叫。有时细棍的三个亲侄子路过它也叫几声,好象是要提醒他们。没多久老头果然病死了。
村里有人死了,狗叫的声音跟平时不一样,是哭的腔调。人还没死,它就开始哭。
我夜里看见的黑狗在房间里走,但它不是黑子。它不叫,只是走来走去,很轻,像影子一样。它围着四丫姨的床走,走了好几圈,四丫姨明明睡在床上,但四丫姨的床是空的。
我觉得奇怪。我问奶奶看见黑狗了没有,奶奶说我是做梦。
一只狗对着谁叫谁就快死了,梦中的黑狗绕着四丫姨的床转,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没过几天,四丫姨喝了甲胺磷。她喝了半瓶,没送到医院就死了。我奶奶说,这都是四丫的脸闹的。
四丫姨在一年内去做了十一次整容手术,在武汉做了五次,到上海做了六次。前面几次都是要把大腿和屁股上的肉挖来补脸上,这事听起来挺稀奇,但事情就是这样。
头几次回来四丫姨眼睛都带着笑,她的眼皮天生很薄,细长细长的,有一点笑意就很中看,带得她脸上的手绢好象都在笑。她总是一回来就摘下手绢照镜子,照完镜子就叫我来看她的脸。她说大头你快帮姨看看,姨脸上的洞补平了没有?
她坐在床上或椅子上,好让我够着她,有时我用手碰她的脸一下,她就喊痒痒,把我的手打掉。每次我都大声说:比上次平多了,把手绢摘下来吧!
有一次她高兴,拿着我的手按到她大腿上,让我摸她割掉肉的地方。她的腿很光滑,跟茄子一样。她又让我看,那上头除了有几粒很小的肉钉,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次她从上海回来,脸上没挂手绢,脸皮又平又光。光看一眼觉不出奇怪,再看一眼就觉得不太像四丫姨。她左边脸的下半块太亮太紧,好象两边有手揪着这一块,而且无论她说话还是笑,那块皮肤都不动,就像一块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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