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说:脚这么大,他们满我们了J大少爷说:大了也好,省得光汉更不顺心。
老爷说:你母亲怪她一脸轻桃,你看呢?
大少爷说:新派的小姐都这样儿。
老爷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骨子里是满意的。我懂。我给他找来他要吃的稀罕东西,只要他觉着不错,都这么轻轻地叹一声。就好像有人捕他的胳肢窝,明明是痒痒,他却做出疼的祥子。
二少爷和大路在角院里下棋,我给他们彻好茶,在一旁等着。过一会儿,大少爷拿着照片走进来了。
二少爷很紧张。
我比二少爷还紧张。
说不清是为什么。
二少爷只草草看一r一眼,就把照片扔在石桌上了。他脸色苍自,像是又有人勒紧了他的脖子。我为他伤心。我以为照片上显然是个彪蛮的娘们儿,二少爷一定受了打击,吃不住劲了口大路觉着气氛不对,想站起来口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拦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大路想看看照片,不好意思拿,就开玩笑地用力偏他的大脑袋口他说了一句中国话:很好看l他笑了,可没人跟着他笑。他难为情地再次站起来,这一次没人拦他,他顺着廊子灰溜溜地往下房走。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用大手捏了捏我的耳朵,他想开玩笑,可大鼻子燥得那么红,真让人替他难过。
大少爷看着二少爷。
二少爷盯着棋子。
大少爷说:人家好歹念过府城的女子学堂,家境也不输给我们,你心里的疙瘩到底拴在哪儿呢?
二少爷说:我不想结婿。
大少爷说:亲事早就定了,人家十五岁等你,等到十九岁了!再说离成亲剩下一}_来天,你想不想管什么用i你想出两家的丑么?
二少爷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是早就言明要退亲的。你们不肯,又何必再来问我,还拿这种东西给我看口我随你们的便,我不在乎娶个什么人。
大少爷说:你这叫什么话?退亲得有退亲的道理。你找不出人家不如你的地方,就别放下脸来。父亲母亲都这么疼你,你何苦伤他们的心。
二少爷说:我算什么东西,值得人家这样?
二少爷想收拾棋子,怎么都收不拢。大少爷帮他收拾。二少爷站起来回屋去了。
大少爷一个人在廊亭里坐了半天。
我在廊子的拐角那儿缩着,直想哭。
我怎么也闹不清出了什么事。
我就是觉着大家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也不痛快。我满心要看看那张相片,私下里有些可怜上面的小姐。我没见过她,可是我老觉着自己在哪儿跟她有点儿关系.。什么关系呢?到现在我也说不清。
十六岁的人,可怜别人都是假的。
人可怜的还是自己t_我是一下子觉出孤苦零丁来了。
那天我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去。我在角院里发呆,后来我扫院子,捞水塘里的杂草,干完了又去打扫正院。最后我到灶厅里帮着劈柴,一直劈到天上有了星星。我累了,自己更可怜自己了。这倒成了一件美滋滋的事。
现在可怜自己试试?
同样是孤苦零丁,心老了】』心像石头一样了。
可是,现在我想她。
她早就烂成了一把土。
我到哪儿找这把土去?
别管我。
老人的眼泪不值钱。
它们是从石头上渗出来的。
我自己摸着都凉。
真凉!
孩子,说这些事,我难受。
好孩子。
我们天不亮就爬起来了。正院的石板地上铺了十六块竹席,使宽敞的院子没了F脚的地方。后花园的两侧是长长的留着高窗的边厅,左边是杂仓,右边是书仓。我们在书仓和正院之间踞着脚走路,把老爷的宝贝侈运到竹席上去口不知道是什么书,很多,一匣一匣的,饰着蓝布和蓝缎子。到处是甜丝丝的发了霉的纸味儿和土味儿。老爷站在通后花园的侧门那里,一句挨一句罗嗦:慢点儿,慢点儿,慢点儿。他像喝多了酒,醉在那里一厂。
太阳出来的时候,廊子里摆好神位。前廊里是至圣先师孔子,还有颜子、子思子、曾子、孟子。左回廊是阂子、冉子、端木子、仲子、卜子、有子。右回廊是宰子1言子、撷孙子、朱子。子子子子】这么多子我是后来才弄明白的。说起来真是大不敬,当时我们一些不成年的仆人给那些神位安了许多另外的名字口老子、儿子、孙一子,瞎子、聋子、瘸子,桃子、李子、茄子……数不清的子!我们读了神,是因为自觉着我们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好歹那些书里没有一张是我们的!
这时候连太太也出面了。
她从禅房里抱出一把香火,一根一根往神位前的香'}}-}}}}i磕头作揖的,白胖胖的脸上都渗出汗了。老爷一直陪着太太祭神,口中念念有辞,说些跟谁也没有关系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在太阳「边,太太的肥白衬出了老爷的黑瘦,一个像铁柞,一个像豆腐,丑的一个要将美的一个搅烂了。我们真想不出整天在禅房里憋着的太太为什么那么年轻,更想不出整天在补的老爷为什么那么不精神。太太很客气地给老爷行了礼,一朵云一样飘回禅房去了。老爷哈了口气,像卸了个大包袱,也不再嘟咕什么,跨到书堆里一册一册地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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