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牙真白.大鱼像婴儿那么肥,我以为她会害怕。可她抓住地上那条鱼,学我们的样儿,把它使劲儿扔到水塘里去了。
她笑得真爽快!
这种笑声我听不到了。我耳朵不聋,我不怕见年轻人,我们敬老院常常联欢,来些好脾气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也笑,姑娘的嫩嗓子笑得铃儿一徉。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那么爽快的笑声我再也听不到了。不是说你们不会笑,天下的爽快人有的是口我是说那种把我整个人托起来,托着我不让我落地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了。
这是我的毛病。
我比十六岁的时候分量沉了。
她说:这么大的鱼呀!
我就坐到云彩上去了。
大鼻子呢?
他的魂儿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他和魂儿现在也回不了法兰西。
这是他的命。
老爷把我叫过去,问我角院里的事,他问我看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发现什么奇怪的不明白的事情没有。我说没看到什么,洞房的喜烛红红地亮了一夜,也没听到什么,夜里有个人在廊子那儿来回来去地走。我说可能是二少爷。别的就没什么了。
老爷问,二少爷走什么呢?
我心里说我怎么能知道。
我说他可能是害怕。
老爷间他怕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老爷很伤脑筋,他搅了搅药锅。我闻到一股篙子味儿,淡淡的,不过有时候煮蟒蝎也能发出这种味儿。他叹了口气,嗡撮筷子,嘴唇巴嗒得很响。
他说: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我差一点儿说出二少爷自己勒自己的事,咬咬牙忍住了。我在发热,眼睛睁不开口老爷说你有点儿不对头,你怎么了?
他说我的脸像个猴子屁股。
我摸摸这个屁股,热得烫手。
老爷说:你头疼?
我说没什么,就出来了。我晕晕乎乎回到耳房,拿了一把条帚去扫院子。二少爷拎个洋扳手往外走,脸色白得发青,眼窝是黑的。他眼神儿发飘,不过比自己勒自己那会强多了。他看着我,样子很平稳。
他说: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他说:你头疼?
我说不,不疼。
他就拎着洋扳手走了。我扫院子,先扫我和大路这边。好像在扫棉花,又软又涩。我扫到水塘边时,看到对面的藤箩架底下立着我的神仙。她的使唤丫头很矮。她们俩来到水塘边上,朝我挥手。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惊慌,她们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后来我就昏倒了。
我睡了两天,一直迷迷糊糊。耳房里来过很多人,他们在很远的地方说话,我分不清他们是谁。事后听说少奶奶也来过,往箱子上搁了一碟梨片,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要知道那些东西是她的,一口也不会吃。我要把它们留下来,等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就像日后经常偷偷做的那祥儿。
那两天角院里肯定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我病后第一次出门,看到大路和二少爷正在廊亭里下棋,棋盘埋着另一个蓬松的脑袋,是看得出了神儿的新娘。他们三个人一块儿抬起头来,看着我口少奶奶先笑了。
完后,大路也笑了。
二少爷最后笑,笑得很短二这在他是少见的事。他平时是一笑不笑的。他的脸色不错。
使唤丫头也跟着他们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摸摸脸和脑袋,看看衣裳,什么可笑的东西也没有。我难为情啦。他们那么笑,使我想起我终归是个奴才。大路招手让我过去,我不过去,我钻回了小耳房二见了炳爷我才知道,昏迷最重的时间,我拉了裤兜子。我一听浑身发凉,像掉在井里一样。炳爷说:是我领人给你洗得屁股,你小子眨眼功夫长成个大人了互少奶奶的使唤丫头叫五铃儿。
后来,我和五铃儿熟了,无话不谈。她说是她给我洗的衣裳。我说臭么?她说不臭,说你的火真大,你的屎是白的。她是缺心眼儿的好姑娘。我要不把话题岔开,她会老说这件让我跳井的丑事。
她说了洞房里的情景。
我先跟她说婚礼,说那种大蜡烛,说雷声和脚步声。她也说,说小姐爱穿浅绿的衣裳,红衣裳让她不舒服,说着说着就说到我想知道的事情了。
二少爷没想到少奶奶真人会是这么样一个人,一揭盖头脸就红’了。他们一直客客气气地说话,后来,两个人都困了,决定睡觉。少奶奶脱衣服的时间,少爷脑门子上全是汗,胳膊老哆嗦。少奶奶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少奶奶说屋里闷得慌,你出去透透气吧。少爷就出去了。出去就没有回来。少奶奶自己睡着了,睡得很香。
这情景说起来是没有意思的一副样子.我不大信。可它是五铃儿说出来的。五铃儿缺心眼儿,还没学会撒谎,她说的话恐怕不会有错。我只怕有些事她不大懂。其实我也不懂,我脑子里只有春宫图,还有就是我伺候过的曹家的那些小玩意儿和大玩意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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