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44)

2025-10-10 评论

他问:什么事?l什么事?】二少爷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上边有我的血。他又看看我。我的脑袋差不多成了血葫芦。他用手背擦擦脑门,好像要想一件事,可是想不起来。
大路叫唤:打我!打我l他把发呆的二少爷推到廊子里去了。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太难堪,连忙钻进了小耳房。我从褥子的破洞里向外抽棉花,堵严了鼻子之后,擦脸,捡袍子的前襟,擦手。我脑袋里嗡嗡的,不想动,也不想出去。五铃儿进来看我,一看衣襟泡了那么多血,抽抽嗒嗒哭起来了。
我说:又没揍你,你哭什么?
她说:光汉少爷怎么了?
我说:不知道。心里不痛快吧?
她说:他算个正经人吗?他算吗?
我说:你别胡说八道。你帮我给大路弄饭去,我这样出不去。晚上帮我把袍子洗洗,明天还得穿呢。
我心里很踏实。我已经想明白了。他打我是以为我在大路跟前多嘴。可是我没多嘴口向大路透了底的只能是少奶奶。如果这就该打,他应当打少奶奶。他打r我,等于我替少奶奶挨了这一顿口我舒服i不过,二少爷心里兴许是明白的。他打我是给人看。打一个不该打的人给一个该打的人看!他打我的时候眼里蹦着一个字:狗!
狗J!
他打我终归是打对了。
我活该生可是那关我咽着自己的血,一直在想,如果他像打我一样打少奶奶,我就杀了他l别说打十二下,就是打一下,我也要让他偿命!我在暗夜中自己问自己,你敢么?你这狗奴才敢么?
我说:敢!
可是突然变成凶神的二少爷并没有动少奶奶一指头。他很老实。五铃儿说他手里摸着鞭子在油灯跟前叹气落泪,稀奇古怪地骂自己,把自己骂成了猪狗不如的蛆一样的人。不过他没想像上次那样求少奶奶抽他,他只把手心扣在灯罩子上,自已给自己燎了鸡蛋那么大的一个水泡。.五铃儿说:肉皮晾啦晾啦的,都闻到糊味了!
这个没出息的疯子!
让人说他什么好呢?
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万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我可怜他。 

炳爷问我你的鼻子怎么了,怎么歪了?我说没事,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叩门闲子上了。他说宅子里台阶那么多,你上.卜下下小心着点儿。我说知道了,往后走路我长着眼。我不想让人知道自已挨了揍。我心里有数。让佃户们知道我像狗一样让人打,他们会用叫人难受的眼光看我.我得挺着腰板走路,跟没事一样。
二少爷打了我以后,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也跟没事一样了。
不过他看我的时候,就像在找他打在我脸上和身上的记号,就想要寻找一个重新下手的地方。我不得不提防着他。他要选一个机灵的雇工跟他学配药,试了几个不行,结果选中了我。我不想去。他对搭配各种药面着迷得发了狂的样子让我不放心。我怕我跟着他着迷。我喜欢药面。可是我不喜欢炸弹。他就是一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开来。我想躲着他点儿。
我说:我去了,谁伺候路先生?
他说;他用不着伺候。
我说:他干活爱出汗,老得给他测毛巾。
他说:让五铃儿帮你做。
我说:好吧。我去.
我去了调药间,一个像坟窟窿一样的鬼地方。最初光很暗,过一会儿就什么都能看见了。二少爷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变成了像老娘们一样认认真真细声细气的人。他让我分辨白粉、玻璃粉、石膏粉,让我用手指肚儿一次次摸它们,他让我闻松香和骨胶,闻锰粉和硫磺。他说话很轻,’像咬耳朵,像说梦话,像背着人偷偷地乐着什么。
他说:分开没什么,凑在一起就大不一样了。
他说:你让它们怎样就怎样,它们在你手里。
他还说:耳朵,把自己也当一样东西放里吧d他说:耳朵,别对着药钵打喷嚏。
配药的法子就那么几样儿,他嘟嘟嚷嚷的话可是数不清了。
以后,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老能听见他在说话,一会在墙角,一会儿在哪个坛子里,瓮声瓮气的,比他平日的冷冷的声调强多了。他在配药面的时候是个温和的平静的人,像留洋以前那个二少爷。不过我知道他早晚会突变了他的脸色,在点药面的时侯,在谁也摸不准的奇奇怪怪的时候!
二少爷开始经常离开愉镇了。看伤、买料、会朋友、逛商会,他成了出人县城和府城的常客。火柴场由洋人稳稳当当地管着,大少爷和炳爷倒不在意二少爷的闲荡。炳爷只是疑心二少爷是不是厌倦了婚后的生烙,在外面泡上了姨子?他说人生一世,见过世面的没见过世面的,逢上这路毛病都免不了犯一犯的。犯了也没关系,只要惦记着自己的窝儿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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