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甫不太高兴,马脸拉得很长。不过他对我很不错,分手的时候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可爱的孩子,向曹老先生问好,向一切善良的人问好,我请求主保佑你了!神甫的袍子里冒出很浓的臭胳肢窝味儿,我心想让主保佑保佑你吧。礼拜堂的砖墙都裂缝了,再来一阵儿大风非塌了不可。看见老神甫站在裂缝底’卜东张西望,我真为他担心。他还惦记着别人需要做点儿什么。别人应该做什么,人家自己知道。人家早就做了,做得不亦乐乎了】我去茶馆喝茶,听老福居和茶客们闲聊。码头的旗杆上已经没有骼骸了,可是蓝布带子和几个脑袋的长辫子还缠在一起挂着,在风里像水草二样漂来漂去。老福居说那天刮大风,把几颗头骨刮掉了,摔在石板地上像摔了黄白瓷儿的茶壶,碎片溅了半个码头。他说人脑子原来是核桃仁一样的东西,还不是好核桃仁,是那种没长好的,又瘪又黑的,干的。一个茶客不满意这个说法。
茶客说:什么核桃仁?我看是丝瓜瓤子卫福居说:别跟我抬杠!你怎么不说像屎嘎巴呢?
茶客说:那个脑袋里不是一壳儿粪?还用说吗!
福居说:你他妈闭嘴吧,都出来了。
他们又聊起了下游的事,好几次提到炸弹。府城的北岸码头旁边炸了一只小船。小船上有船有篷,可是没有人。小船泊了一个白天,到夜里突然炸了。小船旁边是巡警道台预定歇船的水域.可是道台的船日落时没有停,连夜漂卜去了。
福居说;小船是有人事先备好了的。舱里一直藏着蓝巾会的杀手,没炸着道台,把自己炸成肉鱼儿了:我问他;炸的是谁,知道么?
他说:碎了,连块儿整肉都没捞上来。
我说:道台的船没泊下来,怎么胡炸?
他说:炸弹的事谁说得准?拍西瓜一样拍拍弄不好也拍响了它,比洋炮筒子甩的炸弹差远了。巡防营从省城弄来几门炮,你们见了没有?
茶客说:小炮,比渔鼓筒子大点儿。
福居说:小也管用,一炮能打过河去,蓝巾会腿快,能有炸弹快么?
我说:跑得快也不跑,不一定谁炸谁呢卜我把茶根儿泼了,扔下钱离开茶馆。老福居瞪着我,像不认识我是谁了。小船里那个倒霉的人让我伤心。我想到二少爷,料定他不会那么蠢。不管那人是谁,想做的事情没做成,白白地提心吊胆,让人忍不住要可怜他。我在茶馆里胡说了莽撞话,心里很痛快,好像自己就是一颗带捻儿的东西,看谁不顺眼就能炸了准!
回榆镇的路上,觉着二少爷有可能是小船里那个人。凭什么不是呢?把自己塞在舱里,跟炸药一块儿闷着。不弄出响动来死不甘心,这不是二少爷又是谁呢?不过我好歹与二少爷一块儿去过牛角谷,我无法想象他变成一块一块的碎肉在苍河里顺水往卜漂,让大大小小的鱼儿追着吃他曝他口他不该是这样的卜场口在曹宅看到路先生,看到少奶奶,我一下子又觉出这个下场对二少爷来说还是不错的了。换了我,宁肯粉身碎骨,也不愿回到小小的左角院里来。院子还是过去的院子,人还是过去的人,可是气味不是过去的气味了丁大路像灌足了调油的机器,像吃够了草料的马,从来没有这么露骨地快活过口他干活、走路、洗漱的时候,口哨不断,对谁都露着厚道的心满意足的笑容。只有我才能看出这张笑脸的无耻。收工回来,他一走进镇街就抓·个小孩儿顶在肩膀上,让一群孩子拥着走。孩子们笑着叫着喊他大鼻子,他就腾出‘只手来揪他们的辫子,掏他们的裤档,把他们吓得满街乱窜。
少奶奶与他相反,眼神儿里有许多怕的意思。怕镇子里的人。怕火柴公社的雇工。怕曹家的门楼。怕左角院水塘里甩尾的鱼。怕廊亭里的石桌。怕洋人种马一样的后背。她还怕她自己映在路上的长长的影子。我觉着世上已经没有她不怕的东西。
可是,她想事想得忘了旁人的时候,牵起她嘴角的那一丝笑容就露出她心里的底细来了。这个底细让她比往日哪一天都漂亮,比我最初见她那一天还漂亮,也让我寒心,让我比哪一回白日梦破灭的时候都寒心。我觉着神已不是过去那个神了,她脏了i她让大路扳倒的样子不是神的样子了。
她眼睛里那些害怕的意思,别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我也怕。我的怕比她还凶。我不敢看她的脸,不敢看大路的脸,好像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们,是我。我没事就躲在小耳房里不出去,闭着眼躺着,用棉花团把耳朵堵上。我不想看,不想听,觉得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我交给大路那封信是他在榆镇收到的第一封信。他等他母亲的信等穿了眼睛,信来了。他的心也漂到别处去歇着了。他远不像我想的那么激动。他拆信,读信,跟二少爷读他同学的来信没有什么两样。他读了两遍,然后躺到床上看顶篷,一副笑眯眯的心满意足的样子。我敢说我转达的马神甫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醉醒醇地沉浸在让他喜欢的心思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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