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总算看出了不对头,站住了。
三个人彼此看着,谁也不说话口我听和尚诵经,猜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大路说:曹,你好万二少爷说:你好l少奶奶说:光汉,你的脸怎么了?
二少爷嚎着嘴,嘲弄地眨巴着一只眼,故意不回答。太紧张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啦。他松了口气,手指头哆嗦着拍拍衣襟上的尘土。他靠着我的胳膊,软软地往前走,摇摇晃晃地上了角院的台阶。
他背对着夹道里的人。
他说:受了点儿伤,别告诉我母亲。
又对我说:耳朵,我歇歇,你忙你的去吧。
我转过身来,不敢看僵在那里的显得又蠢又笨的两个人。我弯着腿,缩着脖子,顺着夹道的墙根往外溜。我像一只怕惊动了别人的耗子。大路和少奶奶也像耗子。我不看他们,也能明白他们心里突然砸下来的绝望和害怕了。二少爷成了一只猫。我在和尚的诵经声中听到了磨牙的声音。我害怕有谁忍不住要尖叫起来了。
这个尖叫的人是我。
有人在白日梦里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说;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说:饶命啊!
这个模模糊糊的人把我掐死了。
我确实觉着死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我甚至觉着二少爷身上早就置好了炸弹,他要趁大家在廊亭里下棋聊天的时候冷不防点燃了药捻儿,把一切都崩上天去!为了阻止这件事,就得守口如瓶。
我不知道】真掐死我也罢了。
我知道他成了偷镇最悲惨的人。
可是,我不知道!
真惨!
连我也做了同谋了。
榆镇盆地冬天不冷,鸟河边夜里结了冰凌,天一亮就化掉厂。琼岭上下多是松树和杉树,落着霜花还是灰茫茫地绿着,风刮上去能给扯得慢卜来,刮到镇子上空也就没有多大力气了。
轿廊的旁边是个半间房大的炭池子,各屋的火盆每夭能把炭棒烧去厚厚的,层,曹宅到处都漫着懒洋洋的炭火味儿和烟味儿。冬天不出门,守着炭火盆烤手,对奴才是最舒服不过的日’介了。
二少爷一直仔细养伤,没有离天偷镇。家里人不让他动,让他在自己的屋里老老实实呆着。他也确实静悄悄地呆了几天,起初在堂间里泥胎一样坐着,后来就移到廊子里来回来去地走。他坐着和走着的时侯没有人打扰他,他一脸心事,谁都担心弄不好他会一下子蹦起来。终于熬不住了,他顶着半个脑袋的纱布去r火柴场。他在千活儿的人群里穿来穿去,怕风里的锯沫J匕污了伤口,一个巴掌始终捂在纱布上没有放下来.少奶奶小声跟他说话,让他回去,他不听,看少奶奶一眼,仍旧踩着树皮、木屑、废梗在占粮仓各个角落里转。过去,他常对公社的人说些自己救自己、自己管自己之类的疯话,这下不说了,只在每个人的背土拍拍,让他们知道他对他们的关心和惦记。他的嘴含得那么紧,真让人担心他的舌头是不是也受了伤。谁也闹不清他在琢磨什么,他想干什么。曹家内外不少人让他弄得心烦意乱,不得不暗自防备着他了。
我把调药间的门锁上,混在人堆里剥树皮,整理刨出的木头片。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之后,往调药间那边轻轻推了我一下。我乖乖地往那儿走,像中了魔法。
少奶奶说:耳朵,搀少爷回家。
我说:哎,知道了。
我刚刚停步,二少爷用力一推,差点儿把我推倒。我连忙拿出钥匙,想顺从他。我突然发现火柴场的人都看着我,我让他推得踉踉跄跄的样子都留在他们眼里了。
我说:少爷,你的伤没好,我不能让你进,他推我,我的头磕在拐墙上。
我说:你有伤你不能弄火柴’了!大少爷和炳爷吩咐的,那儿你不能进!我不让你进!
我没提少奶奶和大路,怕牵累他们,可二少爷还是爆发了。
他把我推翻在地,咬着牙用皮鞋踢我的身子。一下子就出现上次挨揍的情景,我防备了半天还是不顶用,肚皮上挨了一脚,肠子都快给他踢断了。我虾米一样弓起来,抱紧后脑勺.好像有十个人在踢我,他跳着脚,呼呼地喘着粗气,心里可能乐疯了。
听到许多乱哄哄的声音。
少奶奶尖声说话。
她说:光汉,你像什么话呀)
二少爷说:滚!给我滚l没有人再说话了。
我后脑勺挨了最后一脚,嗡一下,整个人浮起来了,乱七八糟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滚?
让哪个滚?
少奶奶?
大路?
我?
不说话的人们把二少爷拖走了。他吼着一个字:滚l让人拥出了古粮仓。有人在拖我,在我身上摸,我一动不动,敛着牙往嘴里嚎凉气。哪儿都疼,最疼的是脑袋,一热一热的,好像有根烧红的钎子正一点儿一点儿钉进去。我不想起来。我想让二少爷回来打死我。我倒要看看稀奇古怪的家伙能不能打死我!他要打不死我,那就得看我的了。狗可以伏下身来挨揍,也能跳起来咬人的脖子呢二我趴在火柴场凉冰冰的地上,一手抱着头,祷手捂着肚子,用牙叼住了一块树皮,咔一下把它咬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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