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在那里的是郑玉松。
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活不成了。
我去底舱叫二少爷,大少爷也在。他们匆忙来到甲板,可惜迟了一步,小火轮已经开出去几十丈,只能看到高高挂着的一个背影。他们看了半天,直到河流拐弯儿。二少爷很难过,脸色苍白,望着河面上的水鸟出神儿。
大少爷问我:看准了是他么?
我说:我跟他对了脸儿,没错。
大少爷说:人挨足了打,模样差不多。
二少爷说:是他。我认识那件长衫口谁也不再提这件事。大少爷对二少爷的一举一动很在意,故意东拉西扯说些不沾边的话,可是二少爷始终是出狱前后那副表情,淡淡的,苦巴巴的,让谁也弄不明白他在心里正搅和什么东西。
我琢磨他在想炸弹的事情。
又琢磨他在想孩子。
他在想少奶奶肚皮里的孩子!
船到柳镇码头是前半夜,曹家的轿子在空场上等着。我脚上的灼伤没好透,生平头一回享用了不曾享用过的轿椅。一行人回到曹府已经是后半夜了。盆地和曹宅都静悄悄的,接人的只有炳爷和家丁。炳爷提着灯给二少爷引路,没有顾得上跟我说话。我回到了自己的小耳房。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只是铺盖和枕头都拆洗过了,晒过了,睡上去有股甜味儿。我听到上房那边有稀稀拉拉的动静,一卜房那边也有动静,我很想爬起来看一看,我太惦记这左角院了!可是我睁不开眼。我太累啦!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我走出耳房,一眼看见了曾经多次见到的情景。在浴着阳光的廊亭里,大路和二少爷面对面坐着,石桌上摆着棋盘和棋子,少奶奶坐在一旁观战,额头垂得很低,用一个巴掌托住。她身后蛾着五铃儿。五铃儿看见了我,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
她说:耳朵哥,睡够啦?
她的模样儿让我难为情。我想缩回去,几个人都把目光投过来,有点儿奇怪的东西在里边藏着。大路从石桌旁站起来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说了一半话又稀里糊涂坐一下了,洋子很紧张。
他说:耳朵,你回来我很高兴。欢迎你回来!对不起,你来看我们下棋好吗?
我说:呆会儿。我还有事。
少奶奶朝我微笑,笑得很平淡,苦凄凄的。她气色不好,坐在那里看下棋,并没有让她愉快。不愉快还要陪着,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脸上多了些黑斑,胖了,也可能是肿了。我为她难过。在牢里,我想她。她永远不知道。现在我又想她,可是不沦我怎么想,她脸上那些发暗的东西都抹不掉了。
她说:耳朵,你长高了。
我说:可不是,牢里吃得好着呢了’少奶奶和大路笑了。二少爷没有笑。他虽然没有笑,可他是在座的人里最轻松最冷静的一个。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很生硬,比在牢里还生硬。我觉着他是故意做给人看的。他下棋不是为了下棋,是为了让别人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肚子里装了太多的不舒服了。
他说:你愣着千什么?我父亲等你呢!
我说:我知道,我这就去】他说:回来去餐堂给我端一碗蛋羹,我饿了。
我说;知道了。
我想间少奶奶和大路要点儿什么,没敢张口,二少爷的脸色不对,那些客气话本应他来问的。五铃儿的嘴咧着,真傻,还笑呢!
大路吃了二少爷一个子儿。
二少爷说了一句洋话。
听口气他肯定是在骂人了。
大路没表情,听着。
我食了装蜘蛛和蜘蛛网的纸包去见曹老爷。老爷很高兴,他在春天一向很高兴。他问寒问暖.一边夸我一边打开纸包,捏了半天死蜘蛛,像检验一颗珠宝。他坐着嚼掉了一只蜘蛛腿,把余下的东西一古脑儿倒进了小药锅。他说他年轻时像吃煮面条一样吃过一盘野蜘蛛网,如今人不行蜘蛛也不行了,织出的网一入水就化,世上的万般活物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老爷说;耳朵,你看光汉像个能造反的人吗?
我说:不像。
他说:我看也不像。他们搞差了!
找说:二少爷是条硬汉子。
他说:他疯起来是块石头,比石头还硬。人家不肯整死他算他检了个便宜f以后你们替我看牢他,再跑跑颠颠出去耍疯,就随他去了。
我说:少爷是清白人。
老爷说;这府里哪个不是清白人!你不清白?你给我看牢他吧!出了事,我找不着他就找你。
我说:您的话我记住了!
老爷很满意。老爷喜欢春天,他在春天是个不怕死的快活人。他断不了吃这吃那的习性,不过在春天他吃东西不挑剔。他用筷子在小锅的汤里挑来挑去,想挑出一根丝来,没有。他又夹来夹一去想夹出一个半个蜘蛛来,还是没有。他一点儿也不恼,把汤倒在碗里,连水儿带渣子喝个干干净净。死的事离他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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