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爷喊:老爷!
老爷冲着一群蝴蝶笑了。
我在炳爷的房里睡觉,路先生的魂儿不来缠我,缠我的是活生生的炳爷。炳爷良心上过不去,总觉着是他亲手把曹子春塞在贴鱼窟里了。弄来弄去的,炳爷把老爷吃墨也算在自己的帐上。他怕我不信,一遍遍讲述吃墨前后的种种情景。我怎么能不信,吃墨算不了什么,实在算不了什么!炳爷缠得我心烦,可是我不打断他黑灯瞎火的唠叨。炳爷叹着气说:曹家临了劫数了!可惜曹家临了劫数了I咱们做奴才的有劲也使不上。真能管用,就求他们把我的老命拿了去。我一把老骨头顶得了什么?万跟着主子一块儿往下出溜罢了。
我不打断他。我让他说。他的话总有几句能落在我的心坎上。我想等我上年纪了,就是炳爷这副样子,像一条瘦骨伶仃的老狗,围着主人的宅子伤心落泪。我觉得很惨。炳爷说炳爷的事。我想我的事。我捏着少奶奶的相片,让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口上和肚子上。我掐算着满月的日子,日子一到少奶奶和五铃儿就要离开榆镇,说是回娘家,知道底细的恐怕都明白,她们永无归日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们,一想到左角院剩了我孤零零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曹宅还是过去的曹宅,我可不是过去的我了。我不想再做管事,也不想去古粮仓。火柴在我眼里是世上最可恶的东西。我一听剁梗机呱嚓呱嚓的声音脑袋就胀大,憋得只想发疯!-我明白二少爷为什么野魂儿一样逃到山外去周游了。我也明白他为什么着了魔地做那些要命的事情。我自己真想变成一只炸弹,把曹宅和榆镇崩到天上去,把整个盆地崩到天上去!炸掉了该炸的一切,少奶奶、五铃儿和我留在云彩上,我的白日梦就圆满了。云彩上再加几个我喜欢的人和我惦记的人,梦就更圆满了,我把少奶奶的相片贴到嘴上,亲她。相片太小,屋里又黑,我可能亲到了别的女学生。不过没关系,在我眼里这些女子学堂的学生都是神,是我在人世上仅有的一些姐妹了。我在小竹床上背过身去,忍不住划了一根火柴,相片上少奶奶小姑娘一样的脸一下子显现出来,我忍着忍着忍着还是热泪盈眶了。
我真想为她死生死了就不见这发臭的人世了。
死吧!
老爷终于不行了。他派人把我叫过去,裹着被子朝我眨巴眼睛,呆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想吃屎。我一点儿都不惊慌,只是磨蹭了一会儿,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当着他的面,往小药锅里吐了一口唾沫,他没有反应,我叩了口p鞋壳,把里面的土屑儿倒在他的茶碗里,他还是没有反应。他的眼睛盯着椅子腿儿,满是害怕的意思,好像正有一条毒蛇牢翠地爬过来。除了害怕还有痴迷,好像盼着毒蛇别来咬他,只需钻到他嘴里让他回圈着吞下去就好了。
我说:老爷,咱们吃谁的好呢?
老r爷脸红了,说:太太的吧。
我说:不行,太太好些日子不吃饭了。
老爷说:我不管。耳朵你去想办法。
我说:老爷,您自己的行么?
老爷说:我有么?
我说:您有,我知道。
老爷说:你知道什么?我整年拉稀。
我说:您放心,我去想办法。
老爷说:耳朵,我想来想去,这事不难吧?我熬呀熬呀熬白了头,总算把想办的事说出来了。我很舒服。我等你,到餐堂去找个漂亮点儿的瓷碗,我现在浑身舒服,什么也不怕了。我等你,快端来,耳朵听见了么?
我说:听见啦,您等着万我又往小药锅里吐了口唾沫,老爷还是没有反应。我心里多少有点儿数了。我去餐堂找了一只青花瓷碗,又找了一块炸漾4我让厨子把炸糕切成条儿,往.上边裹了一层红糖粉。我用一张纸盖住碗口,给老爷悄悄端了过去口老爷看着我走近,像爵一只虎,不过他一上嘴就完全放松了。他不紧不慢,闭着眼乞光了一碗炸糕做的屎。他当然不可能不吃出是什么东西,可蓬他居然对我说味道不错,还拖着一尺长的口涎问我:谁的?把我也闹糊涂了。我离开正房时,老爷对我说:耳朵,关严门,小心蝴蝶飞出去。我逮着它们不容易,’飞出去哪儿找去呀J我没敢看那个扇面就逃了。
一天早晨,少奶奶让五铃儿摘掉了惫院门口的红帘子,走到正院向老爷太太辞行。离满月的日子还差好几天,她已经等不及了。大少爷一开始不让她走,说不出满月就放人是算曹家逼她呢还是算曹家害她呢?!少奶奶提早走的意思很坚决,大少爷拦了拦觉着无趣,就随她的便了。我奉命把少奶奶和五铃儿送过苍河,心里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我陪着少奶奶向主子们告别。前前后后找不着跟少奶奶说话的机会,更找不着.与五铃儿相亲的机会。我急得火烧火燎。少奶奶在太太的禅房里呆厂一会儿。在老爷的正房里呆了一会儿。我们许多人呆在门外,我在人堆儿里用手勾五铃儿的手,她也勾我的手,勾得又凶又紧,俩人的手指头咔叭咔叭乱响,我们能听到老爷跟少奶奶说话的声音,我们自己也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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