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虫(13)

2025-10-10 评论

    在后来我跟他谈恋爱的时候,我更多地把他当成一部百科全书。
    在八十年代我崇尚知识,对动物缺乏兴趣,泽宁正好就是那种从小就看了很多书,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知道了皮毛的人。
    最令我吃惊的是当我告诉他我五岁就自慰的时候,他眼都不眨接口就说:我明白,那你是某某快感型的(某某快感是一科学用语,但它涉及了人体的隐秘部位,会让一些人看了受刺激,故以某某取代)。他又说:除了某某快感型还有某某快感型,幼年期自慰的比率是多少万分之多少(现在我完全记不住了)。
    这种从容的态度和精确的数字完全镇住了我,在我各个阶段的男友中,此前和此后,从未有任何一个人达到如此通透的程度,大多数人大吃一惊,感到不可思议不相信是真的,以为只是我的虚构。少数人则将信将疑。
    第一次发生在深夜。
    在深夜里我总是盼望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像戏剧一样冲突,又像戏剧一样发展。
    一切如愿以偿,雨水从天上落下,花朵张开了花瓣。
    某日晚上十二点,我们从明园酒吧喝了鲜桃汁出来,四周悄无声息,泽宁陪我一路骑车回图书馆宿舍(当时我尚未搬到电影厂招待所),明晃晃的月亮一路悬在我们的头顶,所以到了楼道就像到了地洞,一片漆黑。
    我们像猫一样在黑暗中走上了四楼。
    同住一个套间的学日语的女孩已经关门睡下,图书馆向来有早睡早起的好风气。此时已经是万物沉睡,我觉得开灯就像扔炸弹一样惊天动地。我把窗帘拉得大大的,让满窗的月光漏进屋。
    月光浓稠,质地优良。
    我让泽宁坐在我的藤椅上,我坐在床沿上,我的脸对着窗口,月光和阴影在我脸上交替浮动,泽宁的脸则是一团深灰,在深灰之中又有两粒黑亮,那是他的眼睛。此外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则完全看不见。
    在阴影中深灰说:蛛蛛

    一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一种明亮的黄色。
    比柠檬黄深一点,又比橘黄浅一点。我有一件黄色的上衣,双层夹克,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之一。
    穿着黑色的牛仔裤,理着一个奇怪的发型,一边非常短,另一边垂下来,盖住了半边脸。多年以后张尊还记得这个发式,每次他跟人感慨完了之后就说:林蛛蛛当年真是非常时髦啊,理着一个清汤挂面的短发。
    发型的确标志着我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方式。
    那是专门为我设计的一种发型,我的女友方耘把她的两个搞美发的朋友弄到图书馆宿舍来,一男一女,男的左看一眼,右再看一眼,然后嚓嚓就把我的垂肩长发剪掉了。他边剪边说:保证好,你放心!
    然后我就穿着我的黄色上衣和黑色牛仔裤,顶着这头在全城独一无二的头发游逛在南宁的大街上。在深夜里我像一个骑车的女巫,在白天,我则像一株奇怪的向日葵。
    女巫这个词不是我说的。
    但我很喜欢这个称号,我觉得它不同凡响、先知先觉、诡秘飘忽,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当某种生活里不可能有的人物,这比称我为博士或学者更要令我兴奋。
    女巫这个说法最早是李管说的,他是我早年的朋友中对词最敏感的人。
    李管当时在桂林,我在南宁。那次他正好到南宁开会。有一天傍晚,我到王红家看她给小孩洗澡,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了李管。
    他劈头就说:林蛛蛛,昨天晚上我看见你了,头发挡了半边脸。我说:我怎么没看见你。他说:肯定没错,穿着你这件黄色夹克,单手骑车,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半夜十二点,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特别像一个女巫,不是你是谁。
    在白天,女巫消失,阳光一照,她就变成了一株向日葵。
    现在我觉得我的衣服不再是那种难以描述的黄色了,它正是向日葵的颜色,在阳光下散发出炫目的金黄。葵花这种植物使我首先听到一阵歌声,"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我们放声来歌唱",在歌声中万人集会、欢庆、游行的场面像海水一阵又一阵地涌来,我们手持纸做的葵花,成为这海水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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