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天堂就到了,我越过门卫和大铁门,从后门进入了广西农学院。我继续骑车,我的车轮下是水泥小径,周围是芒果树、榕树、枇杷树、桉树,我穿过辽阔的校园来到教工宿舍区,在一丛青草跟前停了下来。
我走上四楼,敲开一扇门,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把我迎进屋,她白晰、文静,看起来特别有文化,但她屋里满是浓郁的油墨味,她的里屋放着一台笨重的中文打字机,每打一个字都要发出钢铁撞击的声音,她戴着一双深蓝色的袖套,上面沾着油墨,我说是电影厂的同事介绍我到这里来,她点点头,问我急不急。
我责编的剧本就是在这里印出来的。我下楼的时候就听到了铁跟铁相撞的声音,这声音一直传到我放单车的那丛青草跟前。
现在看来,我并不那么仇恨这部喜剧,它是我电影生涯的一个硕果,比南瓜还大,比冬瓜还沉,是我评职称的一发炮弹,最最要紧的是,这个成果使我实现了从借调到正式调入电影厂的飞越。我几乎就要把这点忘记了,这真是不应该啊!从现在开始,我要牢记这一点。
但我无论如果都想不起这部喜剧的名字了。
武打片同样使我无地置容。
剧本作者曾是南宁的一个知名作家,他后来调到了珠影。他的文字感觉很好,而且他知道我的文字感觉也很好,他随便我给他的本子取一个漂亮的名字。
这使我大为兴奋。
我呼的一下把自己擦亮,又呼的一下把自己点燃。一只火球在房间里滚来滚去,这就是我当时的样子。
词和短句噌噌地往外冒,在我的头顶像焰火一样开放,在黑暗中蔚为壮观。至凌晨一点,这部武打片的片名就有了五十个,它们歪歪扭扭挤在一张纸上。
这使我得意洋洋。
(林白:19岁开始发表诗歌,后以小说写作为主。现从事自由写作。我的爱与性、我的心痛、我的疯狂、我的黄上衣与木耳环、我的北京和广州、我的恋人我的情敌、我的花与酒、我的西园和明园、我的无赖、我的脚踩三只船、我的喜剧和武打,所有这些,都缭绕在电影厂淡黄色的大门里。)
十几个武打演员住在我的隔壁,他们从辽宁来,等着到外景地拍我责编的那部武打片。
那不是一般的隔壁,而是同一个套间,在同一个厅里进进出出,要使用同一个卫生间,上同一个厕所,在同一个地方洗澡刷牙,在同一个阳台晾衣服,大门一关,就是一家人的住法。
而他们十几人全是男的,只有我一个女性。
七月的南宁,每天都三十六、七度的高温,没有一丝风,所有的东西都是烫的。这些来自东北的男人们从早到晚光着膀子,他们无所事事,无处可去,户外烈日炎炎,令人望而生畏,所以只好整天呆在招待所里。
他们像动物一样趴在地上喘粗气,还不时发出几声怪叫。一些人从中午开始就川流不息地到卫生间冲凉,穿着短裤,唱着歌,光膀子上搭着毛巾,活像一座兵营降落在我的身边。
从早到晚,只要我要上厕所,要烧开水,要洗衣服,要洗澡,洗脸刷牙,我就得穿越十几名来回走动的半裸男人,他们就像十几堆正在燃烧的火,在火光的映照下,我觉得这五十多平米的客厅是如此辽阔又是如此狭窄,辽阔的错觉源于我老感到走过客厅特别累,狭窄是因为他们把厅都塞满了。
好容易来到卫生间门口,八成又会碰到一个半裸的男人从里面出来,如果撞一下,他身上的汗就会直接擦到我光裸的手臂上,黏呼呼热烘烘的,在任何时候,和别人的皮肤接触总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那种陌生的腻滑就像是被一口黏痰沾在皮肤上一样恶心。
忍住恶心走进卫生间,正要深呼吸,好把那恶心释放出去,不料又一口吸入另一种恶心,浓郁的男人气味和不卫生的习惯相混合,把好好的卫生间变得像公共厕所,事实上它此时正是一个男女不分的公厕。我憋着气打开水龙头,憋着气接水,然后又憋着气把水提到走廊上,真是比万米长跑还要累啊!我喘着气低着头洗我的衣服,一抬眼皮,却发现有几个半裸的身体在走廊的前后左右走来走去,他们望着我的桶问:林编辑你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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