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集(22)

2025-10-10 评论

    “由死亡里学会了聪明!”初济辰把手揣到袖子里去。
    徐明侠向杜亦甫点头,向初才子点头,眼睛由这个看到那个,轻送着泪光,仿佛他们的话都正好打在他的心坎上,只有佩服,同情,说不出来话。
    周石松对着烛光愣起来。
    “老周你先不必怕!”徐明侠也同情于老周,但是须给他一点激动。
    “谁怕?谁怕?”周石松的脸立刻红了一块,语声超出这种会议所允许的高度。“哪回事我落在后边过?难道不许我发言吗?”
    “何必呢,老周?”杜亦甫的神气非常的老到,安详,恳切:“你顾虑得对!不过——”
    “有点妇人之仁!”初才子极快的接过去。
    “不准捣蛋!”杜亦甫镇吓着初济辰。
    周石松不再说什么。
    “谁也知道,”杜亦甫接入了正文,“战争需要若干若干准备,不是专凭人多就能致胜的。不过,说句不科学的话,勇气到底还是最要紧的。勇气得刺激起来,正如军事需要准备。军事准备了没有?准备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也许是真正在准备,也许是骗人。我们可是一定能作刺激起勇气的工作。造出流血的机会,使人们手足无措,战也死,不战也死,于是就有了战的决心。我们能作这个,应作这个,马上就得去作这个!局部的解决,也好,因为它到底是一个疮。人们不愿全身因此溃烂,就得去想主意!”
    说罢,杜亦甫挺起身来,两脚似有千斤沉重,平放在地上。皱着粗眉,大眼呆呆的看着烛光,似乎心中思念已空,只有热血在身上奔流。
    “是不是又教我拟稿,发传单?”初才子问。
    “正是又得劳驾!”杜亦甫听出来才子话中的邪味,可是用首领所应有的幽默,把才子扣住:“后天大市有香会,我们应去发些传单。危险的事,也就是去造流血的机会。教巡警抓去呢,没关系;若是和敌人们碰了头,就必出乱子——出乱子是我们的目的。大家都愿意?”
    周石松首先举起手来。
    徐明侠随着举起手,可是不十分快当;及至把手举好,就在空中放了好大半天。
    “我去拟稿,不必多此一‘举’了吧?”初才子轻轻的一笑。
    “通过!”杜亦甫的脸上也微带出一点笑意。“初,你去拟稿子,明天正午交卷。老周你管印刷,后天清早都得印好。后天九点,一齐出发。是这样不是?”
    徐明侠连连点头。
    “记得好象咱们发过好几次传单了,并没流过血?”初济辰用眼角撩了杜一下。
    “那——”杜亦甫极快的想起一句话,到嘴边上又忘了。“大而引起流血,小而散散我们的闷气,都好!事情没有白作了的!”徐明侠对杜亦甫说。
    杜亦甫没找回来刚才忘掉的那一句,只好勉强的接过来徐明侠的:“事情没有白作了的,反正有传单就有人看。什么——”
    “啊——哈——”周石松的哈欠吞并了杜亦甫的语声。“嗤!”徐明侠把食指放在唇上,“小点声!走狗们,”没说下半句,他猫似的跑到屋门那里,爬下去,耳朵贴着地,听了听。没听到什么,轻快的跑回来:“好象听见有脚步声!”
    “福尔摩斯!”初才子立起来:“提议散会。”
    杜亦甫拉了初济辰一把,两步跑到屋门那里,轻轻推开门,向外探着头,仔细的看了看:“没人,散会;别忘了咱们的事!”
    徐,初,轻轻的走出去。
    周石松一下子钻进被窝去,蒙上了头。
    杜亦甫独自呆看着蜡烛,好大半天;吹灭了蜡,随着将灭未灭的那一线余光,叹了口气。
    躺下之后,他睡不着。屋里污浊的空气,夹杂着蜡油味,象可以摸到的一层什么油腻,要蒙在他的脸上,压住他的胸口,使他出不来气。想去开开窗子,懒得起来。周石松的呼声,变化多端,使人讨厌而又惊异。
    起初他讨厌这个呼声,慢慢的转而羡慕周石松了——吃得饱,睡得熟,傻傻糊糊的只有一个心眼。他几乎有点恨自己不那么简单;是的,简单就必能直爽,而直爽一定就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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