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集(51)

2025-10-10 评论

    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困难若是都按着咱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我正盘算着孙子的事儿,我的儿子死了!
    他还并没死在家里呀!我还得去运灵。
    福海,自从成家以后,很知道要强。虽然他的本事有限,可是他懂得了怎样尽自己的力量去作事。我到盐务缉私队上来的时候,他很愿意和我一同来,相信在外边可以多一些发展的机会。我拦住了他,因为怕事情不稳,一下子再教父子同时失业,如何得了。可是,我前脚离开了家,他紧随着也上了威海卫。他在那里多挣两块钱。独自在外,多挣两块就和不多挣一样,可是穷人想要强,就往往只看见了钱,而不多合计合计。到那里,他就病了;舍不得吃药。及至他躺下了,药可也就没了用。
    把灵运回来,我手中连一个钱也没有了。儿媳妇成了年轻的寡妇,带着个吃奶的小孩,我怎么办呢?我没法再出外去作事,在家乡我又连个三等巡警也当不上,我才五十岁,已走到了绝路。我羡慕福海,早早的死了,一闭眼三不知;假若他活到我这个岁数,至好也不过和我一样,多一半还许不如我呢!儿媳妇哭,哭得死去活来,我没有泪,哭不出来,我只能满屋里打转,偶尔的冷笑一声。
    以前的力气都白卖了。现在我还得拿出全套的本事,去给小孩子找点粥吃。我去看守空房;我去帮着人家卖菜;我去作泥水匠的小工子活;我去给人家搬家……除了拉洋车,我什么都作过了。无论作什么,我还都卖着最大的力气,留着十分的小心。五十多了,我出的是二十岁的小伙子的力气,肚子里可是只有点稀粥与窝窝头,身上到冬天没有一件厚实的棉袄,我不求人白给点什么,还讲仗着力气与本事挣饭吃,豪横了一辈子,到死我还不能输这口气。时常我挨一天的饿,时常我没有煤上火,时常我找不到一撮儿烟叶,可是我决不说什么;我给公家卖过力气了,我对得住一切的人,我心里没毛病,还说什么呢?我等着饿死,死后必定没有棺材,儿媳妇和孙子也得跟着饿死,那只好就这样吧!谁教我是巡警呢!我的眼前时常发黑,我仿佛已摸到了死,哼!我还笑,笑我这一辈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

    专就组织上说,这是个理想的小家庭:一夫一妇和一个三岁的小男孩。不过,“理想的”或者不仅是立在组织简单上,那么这小家庭可就不能完全象个小乐园,而也得分担着尘世上的那些苦痛与不安了。
    由这小家庭所发出的声响,我们就可以判断,它的发展似乎有点畸形,而我们也晓得,失去平衡的必将跌倒,就是一个家庭也非例外。
    在这里,我们只听见那位太太吵叫,而那位先生仿佛是个哑巴。我们善意的来推测,这位先生的闭口不响,一定具有要维持和平的苦心和盼望。可是,人与人之间是多么不易谅解呢;他不出声,她就越发闹气:“你说话呀!说呀!怎么啦?你哑巴了?好吧,冲你这么死不开口,就得离婚!离婚!”
    是的,范彩珠——那小家庭的女性独裁者——是懂得世界上有离婚这件事的,谁知道离婚这件事,假若实际的去作,都有什么手续与意义呢,反正她觉得这两字很有些力量,说出来既不蠢野,又足以使丈夫多少着点急。她,头发烫得那么细腻,真正一九三七的飞机式,脸上是那么香润;圆圆的胳臂,高高的Rx房,衣服是那么讲究抱身;她要说句离婚,他怎能不着急呢?当吵闹一阵之后,她对着衣镜端详自己,觉得正象个电影明星。虽然并不十分厌恶她的丈夫——他长得很英俊,心眼很忠厚——可是到底她应当常常发脾气,似乎只有教他难堪才足以减少她自己的委屈。他的确不坏,可是“不坏”并不就是“都好”,他一月才能挣二百块钱!不错,这二百元是全数交给她,而后她再推测着他的需要给他三块五块的;可是凭她的脸,她的胳臂,她的乳,她的脚,难道就能在二百元以下充分的把美都表现出来么?况且,越是因为美而窘,便越须撑起架子,看电影去即使可以买二等票,因为是坐在黑暗之中,可是听戏去便非包厢不可了——绝对不能将就!啊,这二百元的运用,与一切家事,交际,脸面的维持——在二百元之内要调动得灵活漂亮,是多么困难恼人的事!特别是对她自己,太难了!连该花在男人与小孩身上的都借来用在自己身上,还是不能不拿搀了麻的丝袜当作纯丝袜子穿!连被褥都舍不得按时拆洗,还是不能回回看电影去都叫小汽车,而得有时候坐那破烂,使人想落泪的胶皮车!是的,老范不错,不挑吃不挑喝的怪老实,可是,只能挣二百元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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